戊戌秋初,暑气渐消。冗忙虽无用,难得半日闲。我得暇去看望林鹏先生。先生的书房仍叫“蒙斋”,但已不在东花园了。
林鹏先生自号“东园公”,曾在八十五岁那年出版有散文集《东园公记》,收录了那几年的一些随笔,或回忆他戎马倥偬的过往岁月,或追想令人难忘的故人老友。那时的他根本不会想到,东花园也将成为他的追忆。位于太原府东街的东花园,当年曾是山西督军阎锡山的府邸偏院。建国后督军府成了省政府办公场所,这个偏院做了政府职员的住所,靠南的一处平房分给了林先生。住进来的时候先生刚刚不惑之岁,一晃己过鲐背之年了。久居而生情。晚辈为其在太原高档的住宅小区购置了新房,但他就是不肯去住。说,不如他的老房子自在舒服。去年,督军府旧址要改造为山西历史博物馆,省政府迁出去了,东花园老住户也列入了搬迁范围。要离开住了近半个世纪的故园,对一位91岁的老者来说,不舍之情是可想而知的。
拜见林老是在他的新居,政府在东山新开发的楼盘为搬迁户分配了回迁安置房。谈及东花园的流年往事,先生自然是非常怀念的。但对于迁居一事,却并未因自己失去故园而心存怨怼,反而对政府重视文化遗址保护和恢复古建筑的计划表示欣慰和支持。古人云“学问深时意气平”,的确如此!内在的精神世界越是厚实,越是不太在意身外的物质环境,可谓“心有安顿,不随境迁”。哪里能安放一张书桌半榻书,哪里就是他的“蒙斋”。正因此,先生对他的新宅还是挺满意的。他将“蒙斋”重新布置一番,客堂正中的横幅是刘正成先生手书的“蒙斋万福”,笔力遒健,寓意美好。挂于两侧的一幅装了框的对联,红底黑字,上书“奇文耕天地,狂草牧古今”。记得前些时,随我学书的温星辉和林晓阳(林鹏先生嫡孙)来见我说,林老搬家了,盼为之撰写一幅祝福长寿的联。我就想,人老了,不必总把长寿挂嘴上,活得忘了年岁就是最长之寿。遂为之吟出此联,并照两位年青人的要求书于红纸之上。我自认为这幅对联的寓意是林老的毕生追求,也是他的人生写照。林老是“半生戎马半书生”,从一名小八路做起,解放前一直随军作战,解放后转业到政府部门做了文职工作。由于经过了兵荒马乱的年月,因此更珍惜国泰民安的现世,更珍惜读书写字的时光,始终手不释卷,笔不辄耕。他读经论史观世故,著书立说道人心。如果说《丹崖书论》是他的书学心得的话,那么长篇小说《咸阳宫》应该就是他的史学心得,而《东园公记》则是他经世阅事的社会学心得。如今90多岁高龄了,先生仍青灯黄卷半宵过,兴来小豁有新文。林老一生钟情翰墨,对狂草下功尤勤,焚膏继晷,兀兀经年,于天命之年得悟清人傅青主之笔法,80年代藉狂草而驰名于神州书坛。鹏程不辞远路,大器期于高年,先生孳孳矻矻,青灯不灭,耄耋之岁,衰年变法,狂草艺术于蔚然大观之处再开新境,步入了解衣般礴的自由胜境。林老近日作草 “顾炎武说‘萧然物外,自得天机’吾不如傅青主”,正是其率尔抒怀,藉手写心也。此作笔墨气象,奇正机趣,一派盎然,点画氤氲,无限天真,有睥睨天下,傲视古今之豪迈也。
“飒然九秩望百龄,龙苑乔迁东园公。先生见惯人间事,笑看窗前日月升。”张石山为林老赋的诗作也贴在蒙斋墙上。我以为此诗所言甚是,人生的高境不过是“云在青天水在瓶”,经历了近百年世事沧桑的林老,俗世人心早已谙于心目。此次蒙斋迁居,不过是人生万千变迁中的一次,不管迁于何处,只要面向朝阳,就有春暖花开;只要笔走龙蛇,就有星月俱来。
我们聊到尽兴处,都笑了起来。于是“蒙斋”溢满了快乐!
龙得胜
戊戌七月廿五于
山水绿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