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书法是中国特定的审美意识形态的文化特征,是体现中国文化精神和美学传统的民族艺术,它通过线条的造型与运动,通过对笔墨空间的营造来展示中国人特定的哲学思维形态。其主导思想和最高理想是追求“天人合一”。“天人合一”是中国人政治文化传统的理想诠释,即追求和谐的理想人伦秩序,这既是一种政治理想,也是一种文化理想。
中国的传统文化是在儒家思想主导下追求儒、释、道合一的人生理想之境。从孔子对先秦经典文学文本《诗经》的解读就可以看出,中国文化是一种乐感文化, 一种儒家思想主导下的对此生此世人格与精神之完美的追求,而非西方宗教般的彼岸超越。蔡邕对书法线条的哲学阐释,王羲之的兰亭酬唱,颜真卿的正义颂歌,苏轼的黄州吟唱,徐渭的狂狷纵放,康有为的民族激情,不仅将民族气节通过诗文表达出来,而且更付诸于纸上飞动的线条。所以,中国人的人生是一种积极的人生,一种追求内在价值与外在价值融合统一的人生。而书法诗文则是实现这种人生理想的精神载体。中国的书法也追求“天人合一”,追求“中和之美”,通过对线条的空间营构来抒发人生意趣、展示生命空间。阴阳、黑白、迟速、刚柔、燥润及古拙与典雅、质朴与华丽、粗犷与阴柔、优美与崇高等,这些极简单而又极复杂的艺术形态,不正是生命空间与宇宙形态的展示吗?老子对阴阳世界的理性诠释,庄周对艺术精神的生命体悟,孔子对人生追求的无限讴歌,孟子对人间正气的热情褒扬,王国维对人生境界的审美领悟,不都是一一在中国几千年来的书法线条中体现出来了吗?
既然书法精神体现了一种“天人合一”的审美思维,那么它在很大程度上就代表了中国人的文化思想。几千年来的书法发展已经形成了一种恒定的书法文化,书法中对章法、风格、气韵、意境的推崇即是中国人审美文化心态的丰富体现。书法的载体--汉字,是人类劳动实践与时审美创造的产物和结晶。书法艺术的抒情性是中国人对生命、自然的情感体验。书法中的黑白世界反映了中国人阴阳相荡的宇宙观和哲学观,历代书家对“书如其人”的推崇是中国人“文以载道”、“书以载道”的儒家文艺观的重要体现。书法线条的节律性和韵律感又意味着中国人对运动着的自然生命的体验和顿悟。
由上可知,从中国书法的精神中可窥见中国的文化传统和文化理想,它是中国人文化理想的艺术表征。
首先,中国书法用以表现的中国文字,本身就是内涵丰富的中和文字。中国文字从象开始,以形声、指事、会意等手法丰富,形成了独特的文字体系,其文字本身就蕴涵了复杂和丰富的中国文化意味。在这样的文字体系上建立起来的中国书法,先天就带足了文化综合的特性。
其次,中国书法的发展历程,全面吸收了中国传统文化的综合营养,是中国传统文化的综合体现,或者说她就是中国传统文化的浓缩。中国书法的思想、形式、内容、格调、意境、气质、韵味、风格等,综合了中国的道、儒、释和兵法、武术、文学、文字、音韵等多方面思想。这从中国书法传统理论上可以明显看到。中国传统书法理论经常用形象、类比、会意等感觉性的描写来讲解书法,而用以类比、会意的描写文字,几乎囊括了中国文化的全部学科。
再次,中国书法有特殊的欣赏过程,那就是与创作(过程)的高度统一。这使得书法欣赏不仅具有空间性,更具有时间性。也就是说,创作和欣赏中国书法,不仅需要空间艺术的审美能力,还需要时间艺术的审美能力。
中国书法的兴起和发展,和中国的文人特性密切相关。可以说,中国书法本身就是文人艺术。中国文化的发展有一个很奇特的现象:语言被分割成书面语言和口头语言两个大类,而且两者之间无论从表达方法还是语言特色,以及发展轨迹都有着很大的不同。口头语言用于百姓日常的交流和口头传播,有着非文字性和很大的地域差异性。而书面语言用于文人阶层的交流和记录文字、传播。中国书法是建立在中国书面语言基础上的艺术,所以本身就带有典型的“文人”气质。这个气质其实就是“学问气”和“书卷气”。这也是书法传统审美的一项重要标准。
纵观书法史可以发现,书学的时代风气,敛纵、质妍的审美元素,是不断循环往复、周而复始的,围绕一条主线,呈螺旋式运动发展。这条主线就是以儒为主、儒道释杂糅的中国传统伦理哲学。所谓循环往复,并非简单地重复,而是有所继承和发展的。取之于古,而不同于古。如清之篆隶不同于秦汉,宋之行草有异于晋唐。其实是有其哲学伦理渊源的。
晋代之后,学“二王”的,都与“二王”不同,各具自己的面目。就质妍纵敛而论,篆、隶、楷为质敛,行草为纵妍。虽一体之中亦有区分,概而言之,庶几如此。又有古质而今妍之说,而只有右军书法兼具质妍、敛纵之美,不偏不倚,“正如鲁庙之器,虚则攲,满则覆,中则正。正直冲和之谓也”。纵观书法史,秦汉多质朴之风,而魏晋趋于妍媚,秦汉而魏晋,由敛趋纵,经六朝而隋唐,乃为一振。唐又由纵趋敛。宋元明三朝以纵、妍为主,虽有赵董之复古振兴,难改主流趋弱之风尚。至清明乃复敛之,于篆隶崛起,正如俗言:一张一弛,文武之道。分久必合,合久必分。
自秦汉至明清,经历了敛纵、质妍的往复变化,可以看出其中蕴藏的规律。清王澍云:“唐以前风骨内敛,宋以后精神外拓。”“岂惟书法淳漓不同,亦世运升降所由分也。”人皆知魏晋风流为书法之极则,诚然不谬,然而唐朝楷书自有其成熟精美之妙也。启功曾有诗云:“真书汉末已胚胎,钟繇婴儿未及孩。直至三唐方烂漫,万花红紫一齐开。”强调了盛唐楷书的历史地位。赵孟頫倡导复古的书风,其高明处就在于以晋唐为法度。赵的书法直承“二王”,成就是蛮高的,只是用笔变化较少,多了一点雍容华贵之气,软弱浮华之病。学赵者自病耳,不能都记在赵的账上。至董香光以秀淡之气出之,以正学赵之流弊。而后学者则专师董之面目,是以日下,愈秀愈俗。所以,学书贵在领会其良苦用心,学其所以学,李北海说:“学我者生,似我者死。”具体而言,宗法“二王”可也。学赵、董得其流美妍媚者易,得其爽键松淡者难,何况“二王”。由此可知,学右军之妍媚易,雄浑难。此正如人之处世,入世者多,出世者少,能达权变通,宠辱不惊者理少。孙过庭说右军“思虑通审,志气平和,不激不厉,而风规自远。”
中国的文化形态和文化类型在当下语境中表现得极为复杂和多元,传统文化和现代文化并置,经典文化和大众文化并存,高雅文化和通俗文化并行,西方文化和东方文化纠缠,中国从来没有哪一个时代的文化形态表现得像今天这样复杂。而以书法为代表的传统文化在这里遭遇了巨大的尴尬。应该说,书法是一种封建社会士大夫阶层普遍盛行的文化娱乐方式。如果说以儒家为主的道德理想是政治意识形态的表征的话,那么以书法为主的传统艺术则是中国人审美意识形态的表征。时代发展到今天,封建的政治意识形态已退出了历史的舞台,但这里却出现了一个值得重视的问题:消灭封建的政治意识形态是否意味着也应该消灭传统的审美意识形态呢?答案显然是否定的。因为政治意识形态和审美意识形态是两个决然不同的范畴。前者随着时代的改变而改变,而后者则是相对稳定的,是特定的民族文化中所呈现出来的特定的社会心理结构形式。政治只是特定的历史时空中的特定产物,而文化则是一个民族恒定的理念,它并不需要消灭,而只需要发展,需要转型,需要重构,需要丰富。进一步说,书法虽然是封建社会审美意识形态的艺术体现,但它仍然具有当代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