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在欣赏抽象画杰作时,大脑中究竟发生了什么?科学家发现画作能够启动人脑中的多重感觉区域,让人体的其他感觉被连接起来。
历史上,无数的艺术家和评论家都曾对绘画作品的美感做出解读。研究人脑的科学家们从十几年前开始,也加入了这一行列。现在,尽管还存在大量的未知,这个所谓“神经美学”的学科也遭到一些艺术界人士的质疑,但科学家们已经开始获得越来越多有趣的发现。
人们对画作做出的反应是随机和主观的吗?过去十年的研究发现,答案是否定的。对于很多作品,人们的打分具有共同的倾向。
绘画作为一种视觉艺术仅仅会刺激人的视觉吗?科学家发现情况也并非如此。画作能够启动人脑中的多重感觉区域,让人体的其他感觉被连接起来,而眼睛是连接这些感观的渠道。
抽象画是杂乱无章的点和线吗?是不是那些深奥难懂的作品连小孩子和黑猩猩随意涂鸦都能做到?完全错误。
神经美学的创始人、英国伦敦大学学院教授森伊尔·齐格(Semir Zeki)在提出“神经美学”的概念时指出:“许多人认为绘画是要取悦人心,或是为后代留下一幅场景,抑或滋养,骚动,激发。一些人相信绘画具有社会功能,或者心理学功能,或是社会的镜子,或是能够参与和引导社会的变革。我不打算就这些观点进行争论,因为所有这些都可能是绘画的附加功能。”
齐格认为,绘画有一个总的功能,与“视觉脑”(visual brain)的功能非常相近。他认为,这种功能就是:描绘物体、表面、面孔、情景中不变的、持续存在的、必要的和不朽的特征,由此让我们获得知识。
就像在日常生活中,一个物体总是处于不同的光影或角度之中,而它在人脑看来并不会成为很多个不同的物体,因为人脑会辨析出物体必要的和持续不变的特征。
并非杂乱无章
抽象画的创始者之一、荷兰画家皮特·蒙德里安热衷于在作品中使用水平和竖直的线条,以及各种颜色的矩形。他对自己的绘画原则非常坚持,以至于他的朋友、同一风格的荷兰画家凡·杜斯堡仅仅因为在画作中使用了斜线,而不得不与蒙德里安决裂。
生理学家注意到,蒙德里安等人画作的组成部分的形状与人脑中的“感受野”的形状很接近。感受野是神经科学中一个经典的概念,感受野里的适当刺激能够引起相应神经元的反应。感受野可能很小,也可能相对较大,但不管它们的尺寸如何,它们的形状往往是矩形的。
齐格在他1999年出版的《脑内艺术馆》一书中举了一个例子。在实验室里,科学家发现有一个感觉神经元会对白色背景上的蓝色方块优先做出反应,而假如把蓝色方块的背景改为黑色,该神经元就不会有反应。在凡·杜斯堡的作品《奶牛》中就存在几乎一模一样的白色背景的蓝方块。
蒙德里安本人强调过多次,他画作中那些矩形并不是随意安放的,它们构成的图案是平静的,远离紧张。齐格推测,蒙德里安一定是经过很多试错的过程后才获得了这些图案。“但是平静与否又由谁来裁判呢?”他问道。他认为,这些图案其实并不是新的形式,而是在人脑中已经预先存在的。“事实是,这些由大量直线、方块和矩形组成的新形式,可以极好地激发视觉皮质中的细胞,而这些细胞的特性正是我们脑中预先存在的‘创意’。”他在书中写道。
美国波士顿学院心理学系的安吉丽娜·霍利-多兰(Angelina Hawley-Dolan)2011年设计了一个实验,来查看抽象画杰作与杂乱无章的涂鸦之间究竟有没有区别。她找来两组画,一组是抽象画艺术家的作品,一组是婴儿、黑猩猩或是大象的涂鸦。实验中耍了个花招的地方在于,她给其中一些画加上了标签,而事实上这些标签是混乱的;也就是说,当受试者以为他看的是一幅艺术家作品时,他看到的实际上可能是大象的作品。不过,即便如此,受试者们还是表现出更喜欢那些被人们普遍接受的人类的作品。
这是为什么?加拿大多伦多大学的欧信·瓦塔尼安(Oshin Vartanian)所做的实验也许为此提供了一点线索。瓦塔尼安和同事从资料库中选择了20幅具象派画作和20幅抽象派画作,然后用Photoshop把画中的物体挪一下位置。他们借此来考察画作组成部分的重新摆放是否会影响观众对画作的欣赏程度。他们还将这40幅画做了虚化处理,于是又产生了另外40幅看起来很模糊的画。每幅画都会在受试者眼前停留6秒钟,受试者需要根据其喜爱程度打分。研究人员用功能性核磁共振记录下受试者的脑部活动。
结果发现,所有人都更喜欢原作。此外,在观察被改变的画面时,受试者大脑中负责意义和解读的区域的活跃程度降低了。这说明人脑会注意画家在画中所做的精心安排和画作背后的意图,即使这是人们自己意识不到的事情。
杰作的秘密
抽象画不像具象画,画面中的物体不与现实世界中的任何物体相对应。那么,一个人在欣赏抽象画杰作的时候,大脑中究竟发生了什么?“这是一个非常好的问题,许多人都已经尝试探究。”英国卡迪夫艺术与设计学院美术教授罗伯特·佩珀罗尔(Robert Pepperell)对南方周末记者说,“就我所知,现在还没有清晰或简单的答案。”
“有些人说画作的质量有点虚无缥缈,是由我们赋予艺术家的神秘力量造就的;一些人说我们能够探知的信息的复杂程度和组织方式具有特定的性质;其他人说世界具有一些内在的、让人感到愉快的形状,而其他的形状则太平淡和无聊了。在我看来,事情很可能是以上因素的综合,而就具体画作而言,相应因素的比重或大或小。”佩珀罗尔说。
英国利物浦大学的心理学家阿历克斯·福赛思(Alex Forsythe)在计算机上开发了一种压缩算法,能够把抽象画压缩到最小的字节数。越复杂的画作,压缩后的字节数也就越大。这为客观考察画作的复杂程度提供了一种方法。而压缩的结果发现,一些历史上著名画家的作品的复杂程度是处于一个特定的范围之中的,这种复杂度可能最能够取悦人脑的复杂度。如果过于简单了,人就会觉得无聊;如果太过复杂了,知觉就会超载。
符合这一特点的画家之一,是美国抽象表现主义画家杰克森·波洛克(Jackson Pollock)。佩珀罗尔举了波洛克1952年的作品《蓝色枝条》(Blue Poles)作为例子。“它有大量的混乱图案,但是整体上又是具有结构的。”他说。
有学者认为,人们在欣赏波洛克作品的时候,脑内的“镜像神经元”起了作用。这种神经元让人和猴子能够在头脑中模仿他人的动作,就像自己在进行这个动作一样。已经有研究表明人在看到手写的字母时会在脑中模仿书写的动作过程。而美国哥伦比亚大学大卫·弗里德伯格(David Freedberg)及同事则提出一种观点,认为人在欣赏画作的时候,人脑会试图重现作者的绘画过程。这可能至少部分解释了人们为什么会觉得波洛克的作品动力澎湃。
意大利特伦托大学研究认知科学的教授大卫·梅尔彻(David Melcher)曾在一篇文章中写道:“为什么视觉科学把目光投向艺术品呢?其中一种可能就是理解视觉的过程能够让我们更深刻地理解艺术的本质。视觉系统的知识也许能帮助我们解决在研究艺术史时遇到的问题,比如说,为什么一些艺术作品能够扬名于世而另一些却只能随着时间流逝淡出历史舞台?其中一个重要的解释就是,许多艺术手法通过眼睛——视觉系统的外周感觉器官这一途径,来唤起人体其他感觉、认知、情感和运动系统。”
佩珀罗尔和同事还做过一个实验。他们请受试者观看一些抽象画,看看里面是否有熟悉的物体。结果发现,有四分之一的情况是,受试者指出画中存在某件真实的物体,而事实上作品中并没有真的画这件东西。这可能说明,人们观看画作时是把它当做一个谜来看待的,要在其中寻找意义,一旦解开便会有一种报偿的快感。佩珀罗尔本人作为抽象画家也利用了这种“视觉不明确性”来创作作品。对他来说,这个过程中的一个困难的问题便是,如何既不让画面过于杂乱无章,又不让画面太简单而让人轻易认出物体。
如何欣赏抽象画
在梅尔彻看来,人类为什么会欣赏抽象画是一个非常有趣的问题。“据推测,人脑的进化并不是为了欣赏画作,这就意味着画作一定是利用了人脑知觉的某些机制,而这些机制的存在本有其他目的。”梅尔彻对南方周末记者说。
已有的来自功能性核磁共振的数据揭示出,不管是视觉艺术、音乐、食物,还是其他任何会让人有愉快体验的事物,当我们享受这些刺激的时候,大脑中负责“报偿”的区域就被激活。这些区域会对我们喜爱的东西做出响应,而对我们不喜欢的东西则不做响应。它们是独立于感觉(听觉、视觉、味觉、嗅觉、触觉)之外的,对艺术的和常规的刺激都适用,也就是说,刺激可以来自巧克力,也可以来自伦勃朗的作品。
但另一方面,有特殊的脑部活动是与抽象画相关的,这个活动跟我们享受巧克力或音乐时的不同。梅尔彻和其他人的研究都显示,一系列因素,包括颜色、质地、形状、次序、对称和组成都会在此过程中起一定作用。
人们之所以能够欣赏抽象画,“首先重要的是,你是在特定环境中接近画作的,比如在画展上或博物馆中。这让你能够将注意力集中在作品的美学层面上。”梅尔彻解释说,“其次,画作中特定颜色或其他素材的放置次序或组成看起来也很重要。一笔一画,或是其他人为动作的痕迹,都能够影响人们,比如在‘泼洒画’中,你可以看到某人在活跃地做某件事,画面不是随机产生或由机械完成。”
在我们观察一幅画作时,以上这些与颜色、形状、暗含的动作有关的因素可以启动我们的情绪。“这种情绪响应,加上观察者的美学视角、他们自身的知识储备、文化背景,共同作用,制造出总体的审美体验。假如一幅作品让观察者产生出情绪上的共鸣,比如喜悦、冷静、忧伤或惊讶,同时它的构图看起来又是‘正确’的,那么人们会倾向于对这幅作品表示欣赏。”梅尔彻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