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论如何观看,生命都是一种锻炼,浴火与铸形的再造,使其得以性质的重生,到达终极的金刚品质。对人而言,生命的锻炼就是生活之苦海中的奋力挣扎,或沉溺或渡到彼岸。沉溺意味着无尽地轮回,渡意味着现世的生活和修行,彼岸意味着解脱和不生不灭。在每一单次的轮回中,肉体之生命对于每个人仅有一次,这既是命运也是自然规律。每个人都要经历生老病死、悲欢离合,在生命即将终点的时刻,在每个人心里都会找到其此生最应该做的与最悔恨做过的。不论其有限而无知的生命历程如何度过,每个人最终都会回省自己的生命历程,给自己一个终极的评断,是善是恶是顺是逆,自然内在分明。抽象的同时外在于自己的生命,对于每个人会有无数次,这无数次是除他自己的生命之外的无数人、无数物的生命与他共在,他可以意识到他(它)们,观看他(它)们,这是人之存在的诗意及其本性。生命对于有些人来说,他会超验到第二次,这不是指医学上的生命奇迹,而是宗教对生命的洗礼和重生,他的第二次生命从日常的自然之命升华到超验的生命和生命感,他的精神从此走向不朽,与神同在。宗教的本质属于人的第二次生命,它们是不朽不坏的。艺术也属于人的第二次生命,但它们只印证这种生命的超验。是宗教创造了人,还是人创造了宗教和艺术?可以说他(它)们彼此创造,作为他(它)们彼此创造的永动的力量或第一始点就是生命。这个生命既是日常之命,也是宗教的超验生命。那生命由何而来?霍金说生命来自于宇宙的起源,却没说宇宙的爆炸本性又从哪里来,我想,科学在这里停止了,因为那是神在存在。这一切微观的、宏观的生命、历史和时空,都是在神之中存在的,这是宗教的本质,它回答了人与人之生命从何而来。不论世间宗教何其多的门派,它们都是在神之中存在的,都是神的道说,给不同社会族群的人们。
《孕育》
《母爱》
母爱,这是一种多么伟大的爱!每个人都在母爱中存在,每个女人本能地具有这种爱!母爱和孕育、抚养、操心、挂念联系在一起,对任何一个没有泯灭人性者而言,母爱是他们心中最柔软和不堪一击的地方,这个地方与感恩、悔恨、思念的泪水紧密相连。《母爱》,显现的是一位年过花甲的老母亲坐在炕头正在剪纸的情境,喜悦和爱的心念与气息充溢着这个母亲形象的物化的雕塑。剪纸在旧社会是女人的事业,是妇德妇红的表现载体。剪纸这种妇红在新社会讲究男女平等和解放妇女地位的运动中、在现代化的城镇进程中被解放了,变成今日中国的民间艺术和非物质文化遗产。《母爱》中的母亲,正在用那小巧的伴随她一生的传家宝般的闺房剪刀,裁剪着她的幸福和希望。从现在的某种流行观点来看,这位老母亲正在进行艺术创作,雕塑家将这种正在进行的艺术创作定格和凝结,让观者和具有现代思辨意识的人们看到这是双重的艺术作品,从中找到更丰富的艺术表达和思想之意义,指向一种关于艺术创作的创作,被凝视的凝视,说明一种后现代的解构的方式,一种重新的方向,从材质上、从时空上、从展示地点上进行层次多维的意义发微,并最终指向某种后现代的另类的个性化艺术思想。这些理论的套路不是我想要的。我看重的既是作品中老母亲的生命之存在状态和她此时亦彼时的心理状态,那就是母爱及其一切。老母亲正在剪裁的是一串儿大大的“囍”字,这种只有婚约实现的时候才能动用的文化符号,含载着结合,男人和女人的结合,两个家族之间的结合,意味着新的生命即将诞生,宗族的繁荣和子孙昌盛。老母亲正在为自己的儿子或女儿做准备,或者为自己的孙子或孙女儿做准备,不管是为了哪一代子女,都是母爱。母亲的喜悦,从十月怀胎到拉扯长大,看到子女成人、成家,那该是一种怎样的喜悦呢?!我想,所有的父母都在体会,尤其所有的母亲历经得更深切,因为这一切的承载者是母亲,是万物资生的自然律。《母爱》的题材源于陕北某地剪花儿娘子的真实故事,这个故事西安美院的程征老先生给我们讲过,可惜我记得不太准确了,不过留有很深的凄惨的印象。魏小杰女士创作这件作品的直接灵感来自于这个现实中的剪花儿娘子,她平凡、悲惨、朴素和如痴如醉于剪花儿的一生,就是一部自然之生命、超验之生命和命运之神合作的生命之书,给观看者以超验和不朽的启示,一种神性之光,作品表现的是她也是这片黄土高坡上的母亲们。
《尼泊尔印象》
《尼泊尔印象》,显现的依然是母爱。母与子的题材表现最多的在基督教的圣母子故事中,也在伊斯兰教真主与信徒的关系中。尼泊尔是个宗教国家,几乎全民信奉宗教,像印度教、佛教、基督教、犹太教等,那里并没有彻地尾随经济为中心的现代社会进程这个奇怪的潮流,他们可谓安贫乐道,在西方人的价值评断标准言语中,尼泊尔人拥有很高的幸福指数。幸福是什么的结果呢?它不是现代竞争成功的结果,不是腰缠万贯的结果,不是能有多少小情人的结果,而是宗教的结果。宗教是洗涤人性污垢的,是减去人生累赘的,是绝圣弃欲的,是抱一为天下式的。《尼泊尔印象》是其作者对尼泊尔之行的回忆,并不仅仅是回忆。为什么艺术家回忆尼泊尔最终会以母与子的形象为载体和再现呢?而不是别的什么场景、器具等等?我想,母与子的形象出现,机缘在于作者本身就是一位母亲,她看到了异国风光中最为熟悉的母亲和母爱,也看到了她惊异的异国情调的母爱之方式,即雕塑中的母亲怀抱孩子的方式,这种方式在中国不常见,甚至见不到。常见的更多是怀抱着、背着,而这种异国情调就是小孩骑跨在母亲的腰间,母亲斜侧身子腾出盆骨的上缘作为孩子的落座点。这种方式在尼泊尔常见,但对于另异文化体中的观者而言,就显得很奇特。在这种惊异中,作者最终在异国情调中回归到来她最深刻把握的和最乐于把握的艺术含义,她最动情的地方,即母爱。作者从而再次表现为一位为生命礼赞的母亲,一位表达母爱的艺术家。
魏小杰女士的雕塑作品在外形态上可以被日常经验和专业术语划分为具象作品和抽象作品,她的抽象作品关注的也是生命。但是我却从这种简单的划分中看到另一层关于具象与抽象的关系。在我看来,生活是具象的,自然之命也是具象的,观看生活和超验生命却是抽象的。具象含载着抽象,而不是抽象含载具象。抽象需要内在的把握和外在的显示,艺术就是如此。艺术作品的形态始终都是具象的,但它的意义却始终都是抽象的,需要体验、把握和超验。一些艺术家追求各种几何形状的形体结构,以数学之理来显示其作为艺术家的人之力量。一些理论家将这种由几何形态演变而来的作品称之为抽象作品进行演绎,是的,它们的形态和形体的视觉效果确实不符合常形,显得“很抽象”,但这种抽象却是浅层的或仅仅是被认为的。抽象的是理而不是形。但凡是可见之形,哪有抽象的!只有各种形所包含之理是抽象的。抽象需要复杂的思维和体会,需要曲折的把握,而不是单纯直观就能得的。对于观者而言,不管作品的外形如何,只要它能够经得起观看并引发想象乃至于反思和体验,这样的作品就是好作品。很多理论家非常忌讳用“好”和“坏”这样的字眼去界定艺术作品,认为那是庸俗的艺术观和迂腐的道学家意识,但事实上,指责者所持这种自诩先进和所谓的学术评价立场本身就充满问题,这种问题就像进化论之目的是生存一样,主张竞争和淘汰,这与艺术之目的是背道而驰的,艺术之源是无限的,所以看似先进的学术立场从本性上是违背艺术本质的。艺术的本质在于个人的超验和他人类似的超验,它们是神性之光。
在历代的文人中发扬了在家修行的佛教文化,这种佛教变为一种对汉人文明普适的日常宗教,从而平衡这苦难的此世和彼岸之间的矛盾。文人们在日常生活中将现世的感受,与艺术的方式和佛理的超验融汇起来,使得他们得以在的生活和事业上,既在人伦之中践行礼制文化,得以安宁和稳定,又能在文学与书画等艺术中超验佛理与道理和合的止观和坐忘的生命状态,得以超脱和不朽。未经剃度和在家修行的人,在生活事务中,将佛教和道教义理演化成一种经验和超验并在的日常宗教。这种日常宗教平衡着并辅助着忠恕之理的儒家入世模式,从因果报应中约束修行者的日常行为并形成自觉的宗教和道行自律,使他们在世俗中保持清醒的向善理智和以自己的文华滋养、激荡这种意念,从而不仅在日常行事中表达出洒脱和高贵的人格气质,在文化艺术中更是直接地把握和再现这种高逸的意念和超验的状态。居士文人们的日常宗教,构成他们的平衡性质的反思性思维模式,从而在反观诸己的意念修养中使在俗务中沾染习气的心灵得以净化,消解了现实的苦痛,到达了二次生命的宗教之超验,并直接流露在诗文书画之中。
魏小杰女士的很多社会身份中,我想只有女儿、妻子、母亲、弟子、老师、雕塑艺术家这些身份是她完全拥有的和恒久不变的,其他的任何身份都是别人给予的,别人给予的最终都会成为过去,只有自己产生的,永远都是自己之存在。她的一些作品中,如被安置在公共场所中的个别雕塑作品,也许在未来的某一天随着建筑物最终会被拆除,变成伤仲永式的弃儿,只有艺术家还记得这个心爱的孩子。而那些完全属于艺术家的作品,即这些母爱题材的作品,永远都会存在,它们在那里,含载着对生命的印证和对生命的爱,显示着真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