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其先生是位令人敬佩的人,他可以说是当今京城最有见地的艺术批评家之一。近年来在批评家集体跪拜市场的情况下,其有关“天价做局”之言打破市场神话发难天价艺术家及其推手,可谓语出惊人。然而,当看到朱先生刚写下的《小时代的艺术如何获得力量?》一文,却感觉朱先生的批判理论落入了自蔽的悲观主义泥沼。
资本介入当代艺术确实有其害处,它使众多艺术家只看见金子,而忘记了艺术,也使众多批评家为了酬金,而背叛了批评,更使整个中国当代艺术一个时期笼罩在市场神话的阴影下难以彰显其内在的力量。然而,这种观察与批评角度只看到了问题的一面,而忘记了市场本身相对于强权政治意识形态也是一种消解力量,这把双刃剑在使一些艺术家丧失其批判立场的同时,也使另外一些坚持反抗批判立场的艺术家能够独立于体制之外得以生存和并有长足发展的机会。
今天到底是一个大时代还是一个小时代?朱其依据西方四十年没有社会运动,中国二十年没有社会运动而断定今天是一个“小时代”。并由此认定当代艺术的平庸时代已经到来。所不同的“无非西方是‘高级的平庸’,中国是‘中低级的平庸’”。那么事实是否真得如此呢?
如果我们暂时搁置一种人们习以为常的厚古薄今的态度,放弃关公战秦琼式的类比方法,抽身其外,剥掉蒙在艺术史上的那些令人崇仰的艺术家身上的耀眼光环与面纱,以他者的眼光重新看待当代艺术的发展,也许将会得到一个不同以往的结论:今日国际范围中西方当代艺术的发展状况并不比朱其所推崇的高更和沃霍尔时代逊色多少。相对于朱其赞美的那些时代,尽管今天的艺术家没有高更时代艺术家所享有的波希米亚式生活环境,也没有遭遇金斯伯格、安迪•沃霍尔时代如火如荼的社会运动,但却有幸经历了所有前代艺术家无法想象的,前所未有的互联网时代的到来。
诚然,正如朱其所言,发生于六、七十年代遍及世界的反战、女性解放、同性恋、少数族裔权利等社会运动确实曾给艺术提供过激情和思想的刺激,但今时代导致历史突变的苏东解体,中东、北非第四波民主化浪潮的时代大变局难道就不会同样给今天的艺术带来激情和思想的刺激吗?事实上,不仅从来没有一个时代像今天这个时代一样如此动荡不安,如此变换莫测,如此反复无常,以至于艺术不可能不受此刺激而呈现这种裂变的精神状态,也从来也没有任何一个时代的艺术在其发展过程中像今天的艺术一样能够从各类科学实验成果中得到如此丰富的技术和形式上的启发与支持。
政治上共产主义阵营的土崩瓦解,伊斯兰世界认同普世价值实现民主化转型可以说是人类历史上近一百年来纳粹灭亡之后最大的两个历史事件,其变革的性质和其对世界的影响力决不亚于以往任何历史时期的社会运动。从这个角度看,今天的时代不仅不是朱其所言的“小时代”,而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历史巨变的大时代。
在此时代做一个艺术家是幸运的,也是不幸的,幸运的是你可以与时代共振,感受并接受时代变革带来的强烈的刺激和启发;不幸的是,今天的艺术家再也已经无法像在凡高、高更时代和波洛克、沃霍尔时代那样,以艺术之名悠闲地写生画画,酗酒,玩女人,弄弄语言实验,出出风头,挑逗点时尚风潮就可以名垂青史了。面对当代复杂的社会变革,做一个出类拔萃的艺术家意味着不仅需要付出比以往任何时代的艺术家更多的劳动,也更需要过人的勇气和智慧才能超越以往艺术史的藩篱,才能在变乱与娱乐,灾难与发展混杂的文化现实中彰显出自己的个性力量和价值意义。
今天的互联网时代,世界早已变成一个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不分东西南北的地球村了,昨天挪威的枪杀案和伦敦的骚乱让我们感觉近在咫尺,耳惊目寒,而今天广州骚乱和大连风波也同样会让西方人迅速知晓而感同身受。生性敏感的艺术家岂能逃离于世界的共振,超越这一时代总体性呢?艾未未被抓在世界范围所引起的强烈反响就是一个有力的证明。
朱其文章结尾的总结性陈词断言:“这意味着中国的文化状态正在接近世界性,资本主义的世界性对我们而言已是一个现实,即一个精神均质化和高级庸众的普适状态。艺术在一个资本的大时代和精神的小时代还能获得精神力量吗?我相信中国的艺术会真正的突破,但这仅限于三、五个人,不可能再出现一群杰出的前卫艺术家了。 ”这段令人费解的文字在语言逻辑上有些自相矛盾,既然怀疑艺术在“一个资本的大时代和精神的小时代”获得精神力量的可能性,怎能同时得出“我相信中国的艺术会真正的突破”的结论呢?这就如同一边怀疑一群专食添加了激素的人工饲料的克隆羊有没有产下羊崽的能力,却同时相信它能生下几只高智商的羊一样自相矛盾。
朱其所言的“中国的文化状态正在接近世界性,资本主义的世界性对我们而言已是一个现实事实”也是一种很不确切的描述,如果所谓世界性是指具有普世意义的文化特征,那么中国的文化状态除了大众文化表面上类同西方大众文化形态,其整体文化仍然受制于专制政治的制约,文化本质上仍囿于专制文化范畴,怎能说已经接近“世界性”了呢?而“资本主义的世界性对我们而言已是一个现实事实”则属于一种极为随意的断言。具有基本判断能力的知识人都知道,中国狂奔着的是匹特色化的一党专制的权贵资本主义野马,而不是一辆按照西方普世价值和自由市场理念建立在宪政民主机制规范制约下的资本主义火车。两者貌合神离,性质上根本不同,将其等同是一种左派幼稚病。退一步讲,即使朱其所言的世界性的“精神均质化和高级庸众的普适状态”这个“资本大时代和精神小时代”概念指证下的现实确实存在,也不应当得出一个前后自相矛盾不经推敲的结论。至于“……资本主义的世界性对我们而言已是一个现实”怎么就等同于“一个精神均质化和高级庸众的普适状态”呢?什么是“精神均质化”,什么又是“普适状态”呢?实在含糊其词饶得令人不知所云。
其实,今日中国表面上“与时俱进”的社会景观只是一种表面状态,具有极大的欺骗性,其根本的政治状况并不比文革六四时期好多少,从地震人祸到强拆民难,再到大跃进模式导致的高铁惨案令中国变成了一个危机四伏的高压锅。由此所导致各地惨烈的维权抗争此起彼伏,从网民暴料红十字会丑闻到质疑动车出轨,微博兴起后聚集起的无数良心未泯者自觉地参与到了真相传播与体制批判的声浪中。隐性的反抗与压制越来越变得公开化和规模化。正是在这种既不同于西方也不同于中国其它历史时期的特殊复杂的现实状况下,社会运动或曰社会变革的潮流正在以不同以往的方式进行着。中国当代艺术正在经历和感受社会动荡以及社会变革潮流的刺激。
历史像一条河,它奔流不息,变化不止。机械刻板地寻找东西方历史河流中社会运动模式无异于刻舟求剑。如果一个艺术家能够深入到中国现实社会这条动荡的河流之中,都能体验到一种从未有过的冲击,今天的中国无疑处在一个大时代变革的前夜,相比已经相对合理的西方社会以及已经处于“高级的平庸”了的西方当代艺术,中国当代艺术不仅没有“中低级的平庸”的机会和资格,正面临着比西方当代艺术更有爆发力的浴火重生的机会。这也是为什么今天最具批判精神的中国艺术家艾未未、高氏兄弟在国际艺坛声名雀起的真正原因。实际上,艾氏、高氏的存在也并不是孤立的,还有汪建伟、张大力、金锋等一批经历过85新潮运动洗礼的艺术老将们,直到今天也一如既往的坚持自己的艺术理想和对现实社会的批判精神,他们的存在是一种希望,年轻一代艺术家不可能不在精神气质和创作上受到他们的影响。
对艺术批评家而言,判断今天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时代,这个时代对于艺术意味着什么,对判断当代艺术状况如何以及艺术如何发展是十分重要的。客观地说,在西方经济危机之前,认定中国当代艺术是一个被市场和金钱统治的时代基本没错。但随着国内局势的发展,自从投怀送抱依附权势的官方当代艺术院成立,遭到朱其、程美信等批评家的抨击之后,艺术的状况也开始发生了微妙的变化,直到深入维权第一线的艺术家艾未未被抓以及参与宋庄行为艺术表演的行为艺术家群体性遭拘一段时间里,中国的当代艺术急速地发生了不容忽视的变化。面对强权的挤压,更多的艺术家已经出离市场的诱惑,开始进入到了社会批判和体制批判的行列。今天的中国当代艺术的格局已经无法用市场二字笼统的一言以蔽之了。批评家再简单的以市场决定一切来论断当代艺术就显得有些迟钝、滞后和不切实际。
中国独立电影是当代艺术的重要组成部分,杜海滨拍摄的记录片《铁路沿线》,王兵根据作家杨显惠小说改变导演的故事片《夹边沟》,以及王利波揭露唐山地震真相的记录片《掩埋》等一大批优秀的作品的存在同样说明了这样一个事实,中国当代艺术决非市场一说所含盖得了的,它正在抛弃市场与金钱的诱惑和羁绊,在困境中崛起。
像朱其那样精确地预言出将来出几个杰出艺术家实在需要一种他人难及的天赋,但这种预言除了显示一种自视高明的姿态别无它用。而事实上,中国已经出现了艾未未这样一个波伊斯式的杰出艺术家,他的艺术及影响已经得到世界范围绝无仅有的高度关注和肯定,而中国批评家却对此不置一词,集体失语,实在是一种耻辱。人们愿意为遥远时代的神话高唱赞歌,却不愿为身边的杰出人物说一句公道话,这应当算是国人最难以克服的人性弱点吧。
在今天否定当代艺术,嘲弄当代艺术家平庸无能已经不算是个难事,但仅仅采取简单的否定态度对当代艺术的推进和发展与事无补,既忽略了像艾未未这样的艺术家,以及宋庄行为艺术家为批判与抗争而付出沉重代价的艺术家们的努力和成就,也容易挫伤和打击年轻艺术家抗拒市场诱惑,直面现实,直面生存所需要的勇气。也就是说只是批评当代艺术如何不好是不够的,而要想穿透历史看出什么才是值得肯定和赞扬的当代艺术则需要更高贵的品质和独特的慧眼。批评家不应当仅仅以否定姿态来显示自己的高明和睿智,更应当做的是,超越狭隘的一己之见,全面客观地考察当代艺术的发展及其状况,既发现当代艺术存在的问题和不足,也能适时地指出繁杂表象背后可以促使艺术发展变化的积极因素和现象,通过批评言说,有效地引导当代艺术朝向正确的道路上发展。
令人遗憾的是善于批判的朱其先生在他的“小时代的艺术如何获得力量?”一文中只命名了今天是个“资本的大时代和精神的小时代”,却没有如题所示提供出艺术应当如何才能在这个“资本的大时代和精神的小时代”获得力量。
但无论如何,朱其提出的时代命题还是有积极意义的。今天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时代?谁才是今天杰出的艺术家?的确需要真正关心当代艺术的批评家、艺术家来认真认真思考一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