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把艺术家、开发商、政府的角色对换一下,一切还会原封不动地发生,因为我们的基因是一样的。”时隔一年多以后,当艺术家张峻回溯曾经轰轰烈烈的“暖冬”反拆迁艺术维权,得出的竟是这样的结论,“维权之后,我对所谓的当代艺术的弄潮儿,(已经)不屑为伍。”
在外界看来,早已随着拆迁赔偿款的下发而尘埃落定的“暖冬”20艺术区联合反拆迁交流计划,实际上直至今日仍余波未尽,维权胜利的表象背后,暗流汹涌。
围绕“暖冬”计划的各种声音堪称中国当代社会的一个标本,让我们得以审视一场以“正义”为名的抗争背后复杂的人性。
覆巢之下,抱团取暖
还是要回溯至2009年那场北京有史以来最大的艺术区拆迁。
2009年7月,北京市朝阳区开始大张旗鼓推进城乡一体化进程,26.2平方公里乡村土地进入城市土地储备,创意正阳、008、东营等围绕798衍生的将近20个艺术区被列入拆迁计划,涉及上千名艺术家的工作室。
11月,008艺术区、创意正阳艺术区开发商相继贴出“腾退令”, 勒令所有艺术家在几天内无条件搬走,不仅绝不赔偿损失,还在寒冬里以断水、断电、断暖相逼。艺术家们此前大多与开发商签订了十至三十年不等的长期租赁合同,并斥资装修工作室,突发的腾退与驱逐令他们无法接受。尤其是在北京遭遇六十年罕见的寒冬时,艺术区单方面停水、停电、停暖的反人道举措,彻底激怒了艺术家们。平日里往来稀少的他们开始抱团维权。
最初是各艺术区自己成立了维权小组,轮流值班,以抵御开发商的夜间强拆;派代表去各级政府上访,反映问题,但回音寥寥。然后有人想到了运用艺术的力量。
艺术媒体主编戴卓群(微博)想到了一个策划方案:“暖冬—20艺术区巡回艺术交流计划”。因为各艺术区面临的拆迁境况相似,只是紧迫程度不同,单独维权力量有限,抱团取暖或许能放大声音。戴卓群首先找到的是艺术家张玮、喻高(微博)夫妇。他们的工作室所在的创意正阳艺术区,此时正在强拆的风口浪尖上。张玮、喻高又拉来好朋友肖歌、张小涛(微博),“暖冬”计划组委会形成。
戴卓群在“暖冬”的倡议书里写道:“此次系列活动的主旨既不在传统展览意义上的学术梳理,也不希望成为一次大而无当的群体性艺术节庆行为,而是旨在推进广大艺术家之间从生活到思想上的交流与互动,最终促动情感上的温暖与共鸣。当代艺术界历来不乏禁锢的圈子化壁垒,即便是同住一个院落也往往是车马之声相闻,老死不相往来,导致各艺术区域和艺术家之间交流的严重缺失。我想从这个角度来讲,艺术市场泡沫的幻灭、乃至艺术区面临的拆迁困境客观上反而增进了艺术家之间、艺术群落之间关系的人情味道,使大家能够重新思考艺术的终极价值,思考自己从事艺术事业的真正意义。”
废墟上的舞台
覆巢之痛下的联合,使得“暖冬”一开始呈现出当代艺术界罕见的团结与平等。2009年12月29日至2010年2月3日,“暖冬”计划的四站活动分别在创意正阳艺术区、008艺术区、将府艺术区、东营艺术区举行。艺术家在现场进行行为创作、拆迁的废墟变成开放的艺术交流展区。经过媒体的传播,不少现场成为沸沸扬扬的公共事件:在008,众多艺术家一起在寒冬中身披棉被进行名为“解决”的行为艺术展;所有艺术家手持从废墟中捡来的砖头,组成“砖头党”,眼睛死死盯着远方,静立一小时;当“暖冬”行动受到压力,200多名艺术家一起头戴诡异面具,忽然现身2号线地铁,这场短暂的地铁夜游,也有艺术维权转向“地下”的隐喻。
大腕艺术家与名不见经传的艺术从业者们的作品被平等地放置在同一片废墟中供人观看,肩并肩携手维权。这样的“景观”曾使“暖冬”格外引人注目。“没有人分大牌小牌,甚至,我们并不强调我们是艺术家,艺术只是我们维护生存权利的一种表现形式。”负责“暖冬”媒体宣传的核心组织者之一肖歌在那时曾不无自豪地对时代周报记者说。她并没有想到,这种团结与平等何其短暂,分歧与内讧在极端的情境下一触即发。
争夺领导权?
争论在“暖冬”第三站“文武双全”的策划过程中已经产生。
当时工作室位于黑桥艺术区的艺术家孙原、彭禹,希望能够加入“暖冬”的核心策划团队。戴卓群、肖歌两次提议,但被张玮与张小涛否决。肖歌后来回忆了当时的情况:“早期我跟小涛有过一次分歧,是为了孙原能够进入我们团队,因为我觉得他很有才华,又主动要求进入核心团队,我觉得是不是应该给他一个位置……这就是一个临时的组织机构,不存在权力什么的,我认为开放性大一点没什么问题。孙原我不了解,但小涛跟张玮说他很霸道,他是一个人要最后把这个(活动)吃掉。”而张小涛对同一件事情的表述是:“当时有很多艺术家就已经指明要官,要封一个策展人,我跟肖歌都有争执……”
在第三站之后,张小涛退出了“暖冬”的活动。他对郑阔说,这一方面是因为他个人正好面临展览的筹备,很忙,另一方面也是因为在“暖冬”过程里出现了很多意外的情况,他怕形势会失控。他还提到了自己的心寒:“尤其我看到那么多人性丑恶的东西,还刚刚开始就在里面分权力分利益,相互孤立,相互斗。”
另一重矛盾出现在创意正阳艺术区的张峻与张玮之间。张峻是创意正阳本身的维权小组的带头人之一,他与坚守艺术区不肯搬迁的艺术家们一起轮流值班、守夜,在气温平均零下九摄氏度的严寒中,只能用一个废铁桶烧火取暖,也亲历了与强拆的暴徒们短兵相接的肢体冲突。在他看来,张玮从不亲自守夜(张玮由工作室助手代为值班),却在“暖冬”计划当中出尽风头,成为“维权明星”,似乎显得动机不纯。
张峻认为,这一场艺术区维权的基本与核心价值在坚守、值班,“假如不值班,晚上(艺术区)就(被强)拆掉了。还搞什么‘暖冬’、游行?一切都不存在了!”由于当时维权的形势并不明朗,政府也尚未对艺术家的集体行动做出任何正面回应,因此在那时的张峻看来,像他这样默默坚守者的苦战苦熬,似乎只是增加了“暖冬”领导层成员的媒体曝光量,塑造出了几个“明星”。
暖冬组委会,这个肖歌眼中不存在“权力”问题的临时组织机构,在张峻等参与者看来,却显然是开放性不足、争权夺利的“领导层”。如果仅仅是一场以解决艺术区拆迁实际问题为目的的维权,谁领导、谁策划似乎并不显得那么要紧,但由于中国当代艺术“泛政治化”的特殊语境,几乎所有人都以为或相信,今日的行动会被载入艺术史,所以谁是其中领袖变得至关重要。
人们夹杂着各种各样难以辨明的目的加入进来,猜忌丛生。媒体选择性的关注,也迅速摧毁、瓦解了艺术流民与艺术明星之间“平等”的表象。
2·22事件
在一系列的分化之后,“暖冬”濒临解体。有传言称,2010年新年刚过,就有人要拉出一个名为“维权第一线”的新平台, 替代“暖冬”继续年后的活动。
但随后发生的一切完全出乎众人的预料。情势急转,不但“维权第一线”来不及成立,连“暖冬”也匆匆了结。
戏剧性的事件集中发生在2010年2月22日这一天。
时值正月初八,按照中国传统,“年”还没过完,谁料想凌晨两点创意正阳艺术区却忽然涌入上百名头戴口罩、手挥砍刀木棒的暴徒,大型铲车三台同时驶进,意图强拆。正在创意正阳守夜的艺术家遭到暴徒围殴,而在相隔不远的008艺术区值班的吴玉仁、刘懿等艺术家闻讯赶来支援,被打成重伤。刘懿头部大量出血,头骨露出;吴玉仁全身多处软组织被重创;创意正阳艺术区的日本艺术家岩间贤头部颅骨受伤;此外还有五人轻伤。这样的暴力拆迁手段,引爆了艺术家们情绪的极限。从医院回到008艺术区,吴玉仁便提议游行。很多人表示反对,因为担心一旦游行,性质就会由经济维权转变为政治事件。008艺术区维权委员会的五代表之一枫翎说:“去很危险,不但钱拿不回来人也可能搭进去。”吴玉仁和刘懿随即出门参加另一个艺术区的活动。游行的计划被搁置。
2月22日一大早,北京市朝阳区和朝阳公安分局有关领导来到创意正阳艺术区了解情况,在刚刚经历恐怖夜袭的艺术家以及摄影机镜头面前,做出承诺从快从严处理事端,朝阳公安分局有关领导表示:“昨天夜里闹事的人一个也跑不了,打人者要负刑事责任,组织者也要负刑事责任,请你们相信我。”
创意正阳的艺术家们得到政府官员的表态后,愤慨渐渐平息。但没有在现场目睹官方态度、同时又受伤最严重的008艺术家吴玉仁、刘懿此时仍悲愤难平。据新华社报道,2月22日下午3点,吴玉仁推着轮椅上的刘懿,与10多位愤怒的艺术家高举维权标语,从建国门出发,沿长安街步行向西,抗议拆迁暴行。另一位具有国际影响力的艺术家一直在现场拍摄,并通过twitter将消息即时传播至网络,瞬间这场只持续了几分钟的游行便被全世界所知晓。
“上街事件”引发新华社等国内外媒体广泛关注,同时也在维权艺术家内部激起轩然大波。
2月25日,“暖冬”核心成员喻高以个人名义在博客上发文,炮轰某位“鼓动”大家上街游行的艺术界“大腕”,称其“太有政治头脑了,窜得比狗还快”。喻高写道:“这件事一旦升级,性质变了,很多人要为你当炮灰,所有艺术家的赔偿都拿不到。你不经过正阳任何艺术家的允许就去游行,媒体会认为你是神,你代表大家维权。你是在出卖那些比你小二三十岁的艺术家,你对得起他们对你的尊敬吗?”
喻高这篇博客,迅速引发网络“大水”。有人认同其观点、赞其挑战艺术圈权威的勇气;也有人骂她“奴性”,只看重拆迁赔款能否到手;更多是无谓的谩骂,逼其为自己的言论道歉。
人们没有料到,有关部门却从喻高这篇文字中看出了另外的端倪。在后来的接洽中,政府方面的工作人员向喻高和肖歌表示:“暖冬”计划初期,他们不明白艺术家的诉求到底是什么,是要求拆迁补偿,还是要搞社会运动;通过喻高的文章,政府才看清原来这场维权里头也有两派人,有一派是维持基本维权,希望平息眼下的问题,另一派则希望借这场火来烧更大的火。
紧接着,政府迅速介入,解决了创意正阳、008两个艺术区的拆迁赔偿问题。3月8日,创意正阳的艺术家们拿到了赔偿款,3月15日,008的赔偿款也一次性打到了五个维权代表的公共账户上。
在喻高、肖歌看来,坚持了100多天的维权行动总算得到正面的结果,是“暖冬”集结下众人坚守、发动舆论的结果,也是政府在看清艺术家诉求之后团结“基本维权”艺术家的表态。而在另一些人看来,则是“上街事件”发挥了举足轻重的效用,如果没有此一极端的转折点,“暖冬”的结局或许会不尽相同。
701万的民主
拆迁补偿款下发之后,“暖冬”计划几乎是无声无息地结束了。
它的“胜利”毋庸置疑—不仅是创意正阳与008两个艺术区经过斗争拿到了赔款,其他已经拆迁或即将拆迁的艺术区开发商都主动找到艺术家们解决拆迁遗留问题,断水断电驱逐艺术家的情况没有再出现。
但“胜利”之后的故事依然耐人寻味。
不知出于何种原因,两个艺术区的补偿款发放程序并不相同,尽管它们同属于朝阳区金盏乡的管辖。创意正阳的艺术家们是拿着自己当初与开发商签订的合同,依据各自的承租面积,分别到乡里谈补款金额,皆大欢喜;008艺术区的所有补偿款却被统一打到了艺术区维权小组五个代表的公共账号上,由代表们再次分配。
代表们并未如数发放这笔钱,而是从这701万的拆迁补偿中,抽出了奖金、感谢金、社会福利金、安家费等等几笔他们认为应该作为公共支出的费用。奖金用于奖励本艺术区在维权行动中表现活跃的“积极分子”,感谢金则送给曾经支援008维权的艺术圈人士,社会福利金5万元,代表们准备捐给慈善机构“回馈社会”,安家费则是他们担心有关部门会“秋后算账”惩处维权活动中的领袖、预先留下这笔钱应急。
这样分配的结果,激起了008艺术区23家“被代表”者的强烈不满。他们甚至将吴玉仁、刘懿、枫翎、王维刚、安波五代表告上法庭,认为代表们“独断专行、巧立名目、非法侵占他人财物”。008艺术家刘玮称这场诉讼为“二次维权”。
008艺术家李枪追问:“你们的分配民主吗?征求了大家的意见了吗?”刘玮则质疑所谓五万元的“社会福利金”:“人人都有爱心,但你们凭什么拿别人的钱去做福利?”
“感谢金”同样备受争议。声援过008维权的艺术家很多,但008五代表只为他们认同的人准备了感谢金,其余人则忽略不计。比如在“暖冬”组委会的成员里,他们只给肖歌送去3000元,却并没有以任何形式对张玮、喻高、张小涛表示感谢。肖歌在面对郑阔镜头时说:“钱拿到以后,我觉得是侮辱我……我不需要你用钱感谢,写封表扬信我就很高兴了。你就给我一个人,弄得暖冬整个团队也不高兴……我说我不能收这钱,如果一定要拿,我捐给暖冬计划。”后来肖歌才知道,原来“感谢金”的金额也分三六九等,008代表们送给栗宪庭(微博)、刘小东等“大腕”的感谢金额是2万元,“我认为他这件事情是做得非常愚蠢的。暖冬是出于正义感。刘小东、栗老师等很多大腕艺术家不愿意跟小艺术家一起做展览,但面对正义的时候我们不分高低,我们在人性上是平等的。本来讲平等的活动,你在送钱上又搞等级制度,而且这些钱是008的赔款,不是你自己的赔款拿去送。难怪有人议论这是在拿公款拉拢关系。”
刘玮提供给时代周报记者一份补偿分配明细表,对比了“政府协议补偿”与“代表独断分配”的不同金额,按照这份表格的显示情况,五位代表在这场“再次分配”中都分得了比原定拆迁补偿更多的款项,其中吴玉仁多得补偿7万余元,五位代表共多得23万余元。而008最大的承租户“北兰亭”一家,就比政府协议补偿金额少分得了近36万元。
如今008的“二次维权”诉讼还未结束。曾经热闹一时的创意正阳与008艺术区,则只剩下荒烟蔓草与遍地砖瓦。
有一直关注此事的某人士对时代周报记者说:“在集权与市场面前,每个人都很尴尬。这个时代,没有英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