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拉格教堂的天文钟,制作得精美无比,教堂主人不愿意制钟人造出更绝妙的钟,将制钟人的双眼弄瞎。无独有偶,唐代王鉷在陕州做官时,召集天下最好的画工绘制圣寿寺壁画,作品绝妙无比。王鉷为了杜绝别处出现相同的壁画,将十八位画工全部杀死。我举这两个例子,是想将它们同图式加以类比。图式虽然不会直接伤害人身,但却是前卫艺术家的阉割器,它含蓄地扼杀艺术家的超越精神,它是一支永不消失的海妖之歌。
汉语图式一词在中国画坛的普及,缘于康德《判断力批判》的中译本。这部书仅仅在1987年第4次再版时,就发行了18000册。当时正值美术界的哲学热,这个术语很快被转嫁到美术界,十几年间,它成了美术界出场率最高的术语之一。康德一生的活动范围,始终没有超出他的书斋70公里以外的地域,他又仅仅是一位古典美术的接受者。作为现实世界与艺术世界的井底之蛙,康德思想对艺术的辐射力是有限的,因而中国当代艺术不可能在康德的视野内原地踏步,尽管康德的图式内涵同中国美术界的图式内涵有所不同。后者指的是现成的造型母本,它如果对规范化的礼教器形进行考古学研究,才派得上用场。
《判断力批判》上卷的译者是宗白华。宗白华先生在使用图式这个汉语词汇时,是照搬的德汉词典上的译法,还是自己的发明,不详。不过联系康德著作的上下文判断,图式一词的运用,显然不够妥帖。只要翻一翻通行的英汉或德汉词典,就能发现图式在西语中的外延,比汉语要宽泛。它可以是科学描述的形式,可以是逻辑学上的格,也可以是社会发展的纲要。
在中国古代文献中,图式一词罕见。就连词目最多的《汉语大词典》,也没有提供图式的出处,只说是“测绘地图所依据的各种符号注记的格式。内容包括地图上所用符号的式样、尺寸和颜色,记注字体的排列,以及地图整饰形式和说明等”。上述引文,就是这部词典关于图式的全部释文。古汉语中的图式一词,多见于官方礼教文献,多为礼教器物、建筑物的样图。如乾隆年间编修的《皇朝礼器图式》,分为祭器、仪器、冠服、乐器、仪仗物品和武器装备的示意图。我所见到的图式一词的最早出处,见于《宋史·礼志》,指的是建筑设计图,记载的是宋徽宗政和五年,皇帝下令建造明堂,内府于是画出了一个“图式”。而这个词同当时的绘画无关。宋徽宗时编撰的《宣和画谱》,就没有这个术语。带“式”的词,该书总共只出现了三次,分别为画式、楷式、程式。画式指的是郭熙的画论,楷式指的是宋代日本和尚袭用的中国隶体书法样板,程式指画院的匠人们照搬的黄筌父子的笔法。图式也指一些讲规则的游戏定式或局谱。如明代编撰的《三才图会·人事一卷》中,录有《象棋局面图式》,是一盘顺手炮直车对横车的开局图谱。图式一词也用于家谱中的世系图表,即用图或表的形式,将家族古今成员加以编排。其中,列表排列的方式叫表式,列图排列的方式叫图式。可见图式同绘画纠缠在一起,颇有风马牛不相及的嫌疑。
不要说图式,即便是图式的图,同绘画也有巨大差异。比如河图、九宫图、八阵图、笔阵图、璇玑图、百寿图、益智图、八七九六图、六甲孤虚旺相图等等,如果有人以为是绘画作品,那就错了。中国古代所谓的图,是指文字文本以外各种记录形式,包括表、标识、符号与符号组合、数理组合、规划形式、道教符录、谱局以及地图等,当然也包括绘画。它们在古代文献中同文字文本经常编排在一起,因而古人称书籍为图书。图式的式,是一个会意字,由弋与工合成。在甲骨文中,弋指作标杆的木桩,工指矩尺,相当于直角三角板,它们是古代测量土地的一套工具,后来引申为法度、模范、样板。所谓图式,就是样板图,当然也可能包括样板画,比如粉本。不过粉本只能从属于图式而不等于图式。
中国人画画,历来注重的是神,形在其次,式最低下。当代中国画坛热衷于层次低下的式,连古人都不如,岂不是咄咄怪事!绘画中的图式分析的一切努力,都仅仅是为了证明一个假设:画家不能离开绘画的历史。其实,历史只是创造者的一种参照而不是唯一参照,甚至不是主要的参照,对于前卫艺术,尤其如此。
图式用于说明西方古典绘画,无须质疑,因为西方古典绘画以圣像画为主旋律,一千多年间形成了一个渐变的过程,后来的画家基本上是在前人的造型上作小修小改,从而形成圣像画演变的历史。到了艺术多元发展的当代画坛,图式这个术语的巨大的负作用,已经暴露无遗。在图式流行的近十余年,中国美术界有一条鲜明的倒退线索:康德的先验图式→贡布里希的经验图式→中国绘画的西方图式→美院工作室导师图式→全国美展工匠化的图型。
有人问:当初你编《美术文献》时,不也使用了图式这个术语吗?是的,当时我同意使用这个术语,正是因为图式还是中国画家的梦中情侣。作为文献,客观地记录两者之间的关系,未尚不可。后来,不少美术家对提供“图式背景”的要求不予理睬,于是我提出改用“图形背景”。新世纪的画坛先驱,可能连图形背景也会感到多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