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八大晚年的作品《双栖图》(上海博物馆藏,1702年作)中,画面的下方居然出现了一个济公的形象,再仔细看,才知道那是栖息的一只水鸟的腿,朝后弯曲的关节形成济公的脸,脚和石头的阴影形成济公的身体。宏观与微观的共置,现实与禅境的共生,达到了登峰造极的境界。他画的鸟、鱼,可以说都是自己的心理画像,一个个白眼朝天,一副桀骜不驯的样子,对现实充满了鄙视。
(三)无论是八大的山水还是花鸟画,都曾受到董其昌的影响。董其昌的绘画理论归纳起来是:“重文人轻画工”,“重笔精墨妙轻丘壑多姿”。后者实际上是把绘画的艺术表现提到高于绘画内容的位置,表现什么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如何表现,也可以说是“为艺术而艺术”。在西方现代艺术史中,许多流派推崇的就是这一观念,如抽象主义、构成主义、极少主义。因这一观念而产生了许多大色域绘画,抛弃一切具体形象,冰冷、拒人千里之外。中国的不少文人画家受董其昌影响,在创作中追求书法式的抽象。八大虽也学董,但他对一切物象、一切有情,有着无法泯灭的情感,他没有走向空疏恣意的抽象,也没有流于形而下的表象。他的精神性超越了具体的感官,但又诉诸感官来表现;他在似与不似之间表现万物,又经常出人意料地将非逻辑的物象嫁接在一起;他“自我作古”,但其独创里又有平常心;他平中求奇,抽象中有具象,画无尽时空,写苦闷中的超越。
(四)八大山人的苦闷源于他的遗民情结,这个结即使在他落发为僧的三十年也没有打开。他不是李后主,也不是宋徽宗,只是一个普通的末路王孙,这使他与生俱来的孤高自傲的秉性和他坚守的从一而终道德标准没有任何释放的窗口。他23岁时为躲避清兵逃入山中避难,不得已剃发为僧,28岁在南昌进贤介冈灯社拜弘敏禅师为师,31岁继任住持并潜心研究佛学和绘画。后游走四方,53岁时在临川发病癫狂,55岁病情愈加严重,哭笑无常,又撕碎僧衣并焚烧,徒步走回南昌,被族人收留。56岁病愈还俗。从八大山人这三十年的人生经历我们不难看出,他曾经逃避,并试图通过研习佛法找到精神的解脱和皈依,但最终失败。他一生都在寻找一块净土,化解悲愤和屈辱,实现快乐和尊严。年轻时,他向身外去寻找,后来发现佛门并不清净。癫狂让他压抑在心中的孤独悲愤彻底释放了一次,同时他也对“漫将心印补西天”的逃禅生活彻底失望,进而萌生还俗之意,要堂堂正正以前代王孙的本来面目示人。形式上虽然还俗,但纵观人生历程,他的大的修行刚刚开始。他只是对寺庙里供奉的偶像失去信心,愿意回到“江山满目非吾土”的现实世界,说明他的心到达了一定境界,不染著,不随境转。按佛教的观点,他是从小乘的“自渡”到大乘的“渡他”,这种升华体现在他的绘画当中。入世的情感让他细致入微地观察物象,并在山水花鸟画的语言里拓展无限丰富的、未知的空间。苏东坡曾说:“始知真放在精微”,这一语堪为天下法,用这句话也可以恰当地形容八大在绘画艺术上的高度。
八大山人是一位对佛学有甚深研究的人。中国的佛教有禅宗、密宗、净宗、华严宗、律总等诸多宗派,对于修行者而言,净宗最容易修,因为它主张一句阿弥陀佛念到底,直至往生成佛;而禅宗最难修,它是一种适合上上根性的人修的功课,它什么都可以,又什么都不是,不用遵循戒律,给了修学者放纵的权力,但往往又让他们无所适从。有很多人一生修禅,但从来没有瞬间的明心见性。通过修禅达到彻底觉悟,需要极高的修养和领悟能力,又需要某个机缘的“痛击”,让人穿过现象的层层障碍直达本质。八大在什么机缘下明心见性我们不得而知,但可以肯定地说他是一个大彻大悟的人。彻悟的境界即是佛。佛眼看众生皆是佛,众生看佛皆众生。了悟即是明了“众生皆有佛性”。《华严经》“普贤行愿品”中有一句:“一切众生而为树根,诸佛菩萨而为花果”,道出了众生与佛本为一体的辩证关系。佛与众生是一不是二,出家在家是一不是二。八大的还俗之念也正是缘于这不二法门。他的绘画作品越到晚期,越能体现出随顺众生、尊重饶益众生的情怀,对任何一件普通的物品、一个普通的生命都充满了敬意。那么他对“佛”的理解,也可以用《华严经》里的一句话来形容:“示现种种神通,起种种变化,现种种佛身,处种种众会”。八大的修行从开始的“逃”提升为后来的“转”。所谓“转”,就是将自己的业报身转化为佛菩萨的映化身,生命在彻悟以后可以突破时空的障碍,随类应化,来去自由。在八大山人的绘画语言里频繁使用的共生图像,山石、草木、花、鸟、乃至空白里面皆有佛魔,正是“现种种神通,起种种变化,现种种佛身,处种种众会”。他的一花一木,一山一石,充满了神通变化自在,随处是佛的示现和映化。
图像的共生并不是某一个人所发明,它是不同文化智慧的不谋而合。只是在众多运用图像共生来表达思想境界的艺术家里,八大较其他人略高一筹。他没有追求新奇怪诞的丝毫刻意,也没有追求感官刺激的小聪明,一切都是自性的流露,在离奇中有随意潇洒,在狂傲中有文人的内敛自持。他的一生,是在苦难与纠结中得大自在,他的画境“古淡萧寥,如野鹤行空”。八大山人的绘画艺术即是禅,禅本身又是高度的艺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