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与“是”:古今诗学,当代艺术与文化政治——以“意派”为中心
[摘要] 2009年,高名潞提出“意派论”。尽管在这里“意”被作为一种超越现代物质层面的形而上学实践,但是“意”一方面具有超越性,另方面其并不乏本体论之条件性预设的可能。即其一方面试图超越范畴论,另方面又不得不陷入范畴论。也就是说,其追问的还是“艺术是什么”,而不是“什么是艺术”。正是从这个意义上说,超越观念艺术和形式主义(抽象艺术)的不是“意”,而是其内在的本体论或生存论(“是态学”)逻辑。海德格尔的意义就在这里。其思想告诉我们,不仅要超越古典诗学意义上的“意”,而且要超越现代诗学意义上的“意”,从而开启出一个新的视野,即“是”或如何“是”。然而,回到“是”之层面,并非是放弃艺术及政治主体,相反,恰恰是为了肯定主体,更是为了警惕和制约艺术被政治所滥用的可能。故此,今日之问题不是重启古今之争,而是要超越古今之争,进而更深地介入和植根于历史与现实。
序论 “意派”,现代性与古典诗教
2009年,高名潞提出“意派论”,其理论自觉与反省在国内外艺术学界引起了一定的反响。尽管其中不乏批评,比如辅以其文化“民粹主义”、“保守主义”、“民族主义”等立场,[1]但事实上这些论述与概括并没有深入其中,就“意派论”本身而言,其理论自觉与反思其实远远超越了这些外在的概括与界定。就此,高名潞自己已作了提示和说明,容不赘述。[2]
事实上,高名潞“意派论”的背景是他数年前提出的“整一现代性”理论。[3]在高名潞看来,“整一现代性”是二十世纪中国形成的独特的现代性经验,在这里艺术与社会、文化与政治并不具有冲突或张力,而是整一化的。这无疑是一种迥异于西方二元论模式的独特经验。它也告诉我们,在高名潞这一认同和主张背后,隐含的实际上是对于这一“整一现代性”经验的合法性证成。从这个意义上说,其的确不乏“民族主义”或“保守主义”——不管是文化保守主义,还是政治保守主义——的倾向。问题在于,如果说现代性本身作为一个基本的共识性前提的话,那么以“整一现代性”为名义的“意派论”本质上恰恰是“反现代性的现代性”[4]。
正如他在阐述“整一性”之“一”时,认为“意”恰好对应了“一”。他说:“‘一’是持续和绵延不断的意思,所以,‘一’是日常。‘意’字是由‘立’、‘日’、‘心’三部分组成。‘心’是理念,‘日’是日常经验,‘立’是认识积累。而‘日’居中,它就是‘心源’。”传统绘画中“一画”论针对的就是“心源”。[5]在高名潞看来,“意”乃“道”,而非“器”。[6]何谓“道”?老子曰:“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汉时严遵指归:诸有形之徒皆属于物类。物有所宗,类有所祖。……万物所由,性命所以,无有所名者谓之道。[7]《道德经》:“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魏时王弼案:可道之道,可名之名,指事造形,非其常也。故不可道,不可名也。[8]老子告诉我们,当道为可道、名为可名之时,已是非常道,非常名了,即为可见之事和物了。这意味着,“道”本身是不可见的。一旦被范畴化、实体化、可见化,就意味着“道”非“道”也。按照高名潞所言,对“意”或“道”的追求并不是指对形式的、表现题材的或者单纯自我表现的追求,而是对整体状态中那个精髓的追求。这个状态在古代也被称之为“气韵”(resonance)。它不是一个形式和风格的概念,而是内在的状态,是“中”。[9]事实上,按冈村繁注,“气韵”本身所指的就是个性风格。[10]不过,在此姑且不论其到底所指为何,但有一点是肯定的,即“意”或“道”或“气韵”本身作为一个最高的绝对理念存在。而且,这里的“一”恰契于西方古典形而上学。因为在柏拉图那里,本体论的本源也是“一”或“太一”,亦即逻各斯。[11]所以,高所谓的“道”(或“意”)亦正是柏拉图所谓的“太一”或逻各斯。[12]
表面看上去,柏拉图之“太一”或“逻各斯”与高名潞之“意”或“道”并无二致。但事实上,并非如此。高一方面说“意”即“道”,另方面又说“意”为“气韵”,即“中”。并援引《周易·系辞》“言不尽意,圣人立象以尽意”之说。[13]而魏晋玄学及其“言意之辨”——“言不尽意”,“得意忘言”,“寄言出意”等——告诉我们,这里的“意”即“无”。实际上,这也恰契于老子所谓的“道”。因此,其并非指向“中”,更不确指为“气韵”。当然,这并不是说魏晋玄学“言不尽意”之“意”本就是绝对的虚无。与老子之“道”不同,玄学之“意”实则是儒道(甚至包括释)会通的结果。一经王弼之注,《老子》与《周易》也成了同类书了。孔子与老庄“将无同”。[14]甚至按钱穆的说法,与何晏一道,与其说王弼是道家,毋宁说是儒家。[15]按冯友兰,此时道学已化为另一派经学。[16]王弼曰:“无者开物成务,无往不存。”王何最终是以老庄通周孔。[17]所以与后来的阮籍、嵇康及向秀、郭象之消极、放荡不同,王何还是守规矩,还是积极的。[18]汤用彤说:“王弼首唱得意忘言,虽以解《易》,然实则无论天道人事之任何方面,悉以之为权衡,故能建树有系统之玄学。夫汉代故尝有人祖尚老庄,鄙薄事功,而且所以终未舍弃天人灾异通经致用之说者,盖尚未发现此新眼光新方法而普遍用之也。”[19]也就是说,在王弼这里,一是“虚无之义固为圣人所体,但教化百姓如不用仁义名教,则虽高而不可行”;另是“以虚无为本,教化为末,本末者犹如体用”。[20]可见,“意派”之“意”在这里是有确指的,其意指为“一”或“中”或“气韵”,并被范畴化为“意义”、“会意”、“意境”,即“理”、“识”、“形”三个部分。不过,不仅在魏晋玄学及其“言不尽意”本身的意义上,且在“意派”之“意”作为绝对理念的意义上,皆可以肯定的是,“意派”并不乏名教之意涵。其在王弼这里,老子“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固然有形而上学的解释,但人君合乎道,百姓与能,臣民分职,各具德性,所以人君无名无为,臣民有名有为。[21]而这一政治所指也暗地回应了柏拉图在《理想国》中的“正义即各安其位”这一“秩序”论。所以,“意派”之所以沦为范畴论,恰恰是因为本末倒置,即在这里更像是儒为本,道为末,而非道(即“意”或“无”)为本,儒为末。或者说,即使“意”为“道”,也不是“无”之“道”,而是“一”之“道”。在此“意”无疑被本质主义化了。
按照余英时先生的说法,这里的“意”其实并未到达“道”或“天”之层面,而是处于“心”或“人”的层面。前提是,“道”本来存在于一个超越的精神领域;在这一假设之下,才会发生“心”如何“得道”或“知道”的问题。因此,将“心”比作房屋,并强调要把它打扫得干干净净(“虚”),让“道”可以住进来。(“道舍”,或《管子·内业》所谓“精舍”)。古曰“天人合一”即“心与道合”。“道”属于“天”的一边,董仲舒“道之大原出于天”的名言相当准确地概括了春秋以来“道”和“天”的关系。“天”指超越的领域,“道”则是流行于其间的精神实体;二者实际上是分不开的。“心”则属于“人”这一边。但是,按荀子《解蔽》篇,说“心”一定要修炼到“虚壹而静”方可“知道”。即未经修炼的“心”是无法和“道”接触的。[22]这意味着,“人”和“心”实际上都是范畴化实存,而“天”与“道”则是“是”之层面上的超越性存在。
因而,尽管在这里“意”作为一种超越现代物质层面的形而上学,即“道”之实践,[23]但是“意”一方面具有超越性,另方面“意”还具有本体论之条件性预设的可能,即其一方面试图超越范畴论[24],另方面又不得不陷入范畴论。看上去“意”本身在这里更像是一个悖论,超越性指向更像是一个幌子,本质上其并没有超越范畴论,也就是说其追问的还是“艺术是什么”,而不是“什么是艺术”。在高名潞的论述中,与“意”对应的是“什么”,而不是“是(Sein,或Being)”。因此,“什么”即“意”,“意”是前提,也是归结。所以,在整本书中,他尤其强调的是“‘意派’不是什么(包括不是西方现代抽象美学,不是再现的美学,不是意境论等等)”,而极少对什么是或如何是“意派”或“意”展开追问,至于“意派”或“意”所指为何并不重要。正是因此,其非但不具有超越性,反而陷入范畴论并制约了开启新视野的可能。实际上,如果我没猜错的话,高名潞原本追问的不是“什么”,而是“是”,况且他明确提出了“不是之是”论。就此而言,他根本落脚点还是在“是”。但因“是”本身还是在西方意义上的界定,而且,在前苏格拉底时期的巴门尼德残篇里,认为“是”是认识真理的惟一途径,它强调理性,否定感觉,亦即本体论在此乃“是”论。所以,高的用意在于在“是”之层面上超越“是”,即“不是”。但问题的关键是,“意”能否超越“是”呢?“不是”就是“意”吗?笔者以为,这与柏拉图针对巴门尼德的“是”论提出的“相”论并无二致,尽管诉诸于与事物界的分离和对现实的超越,但因又通过“种属”论予以其相应的规定性,所以归根还是处于范畴化或被范畴化这一逻辑中。[25]这也意味着,其根本还是诉诸于“本质之问”。[26]说到底,“意派”之“意”又何尝不是一种本质性的规定呢?!
虽然高名潞是试图以“意”重新开启当代艺术的认知和创作视野,也不承认“意派论”乃古代理论,[27]但在逻辑上又重新回到了“诗言志”(《书·尧典》)[28]或诗学即政治学或伦理学,乃至政制学或政体学这一古典“诗教”[29]传统。[30]《易·小畜·大象》:“君子以懿文德”。案,此“文德”即“德教”。[31]无独有偶,诗艺的目的就是从对德性的模仿中获得快感。[32]如《诗经》中的“天命”及“天命靡常”观恰切地回应了高所谓的“道”(“天道”)或“意”。“天难忱斯,不易惟王。”(《大雅·文王·大明》)也就是说,天命难测,但即使是王,也要接受上天之命。这自然地将天命是否眷顾于人自身的德行努力紧密地联系了起来。[33]换言之,其本身就诉诸于政治与伦理的教化之实践。还如他在结尾提出“意派论”及其“整一性”的形式依托实乃“仪式性”[34],殊不知“仪式性”或礼仪性本身就是古典“诗教”传统的表现。《诗纬含神雾》云:“诗者,持也”,即“止乎礼仪”之“止”。[35]何况,“礼仪性”(如“纪念碑性”)也正是中国古代美术与建筑中的普遍形式与风格。[36]由此可见,“意派”更像是在重新开启诗学维度上的古今之争。问题是,古今之争固然不乏反省和批判意义,但其能否真正实现艺术语言及观念的超克呢?问题还在于,“意派”真能重启古今之争吗?
需要说明的一点是,上述从当代艺术直接过渡到诗学未免显得过于突兀。因此,在正式论述之前,有必要澄清当代艺术与诗学的同质关系。尽管历史上诗画关联是多歧而繁复的,比如在柏拉图那里诗画就是一体的,且皆为模仿,但在亚里士多德那里,重表现的诗与音乐则是同质的,而重模仿的画则与其则不然。直到莱辛的《拉奥孔》,重新开启了诗画关系的认知视野,一方面他科学地提出诗画并不同质。由于各自所用的媒介不同,所以诗宜描述动作,而画宜于描写静物;另一方面他继承了古典传统,认为诗画依然皆为模仿。如他所说的:“诗与画都是模仿艺术,同为模仿,所以同依照模仿所应有法则。不过它们所用的模仿媒介不同,因此各有各的特殊法则。”[37]问题是,莱辛的理论毕竟属于毕竟属于18世纪,而今其尽管不乏反省意义,但事实是当代艺术的媒介已经完全被开放出来了,行为、装置、影像等艺术形式充分调动了视觉乃至触觉、听觉、嗅觉等各种反应意识,因此已经不存在动静之分。正是从这个意义上,笔者以为,对于当代艺术而言并不存在诗画异质说,毋宁说当代艺术就是诗学和修辞学。且亚里士多德早就提出,诗学就是修辞学。[3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