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唐关于晚清著名画家任伯年画作的评论,有一段精彩的评述。说的是任伯年创作麻姑为王母祝寿之画,如果画麻姑手上捧的是一盘高高叠起的桃子,势必影响表现麻姑面貌的美,而且分量过重,必须用力托住,这样就与麻姑全身柔和的线条不相称。任伯年慧心独到,画麻姑手捧的不是蟠桃而是松子,由于手捧之物低矮,为麻姑脸部前方留出足够的空间,让人感觉到她边走边嗅着松子的得意神态。我看了此段画评,联想到颜真卿楷书结体的避让,这可否说成是理论上的书画同源?
颜真卿楷书是书法史上高峰,其妙处多多,结体主次有别,承接呼应,故有壮美和谐之貌。一字之内点画、零部件的避让,与任伯年画麻姑献寿图的构图一样需要智慧。试以左右结构的“极”的繁体字分析。颜真卿写该字的“木”字旁,同时考虑到右边的“亟”的置放,把“木”右下之点写得很短并且上提,腾出下方的空间,给右边的“口”挤过来,使该字写得十分紧凑。历代学颜者众,宋代蔡襄、清代钱南园便是学颜大家,皆得颜楷真传。但他们对“极”字的结体,仍与颜有明显差距,表现在右边的“口”没有置于左边的“木”的右点之下,即左右部件各自成形,缺乏避让,故该字写得比较松散。
“极”字是左右结构,我再以上下结构的“梵”字做些分析。晚唐的柳公权与颜真卿并称楷书巨匠,他也学颜。颜的《多宝塔》与柳的《玄秘塔》皆有“梵”字,但该字上方的“林”,颜柳写法不尽相同。颜把双木错落为左低右高,以避让于下方笔画左低右高之态;柳则把双木齐平,不考虑与其下方笔画的关联。还有“麾”、“摩”、“楚”等字,颜皆对字中之“林”有左高右低的错落,而柳则让双木平起平坐。我认为,颜的结体尤其在避让方面就是比柳、蔡、钱高超。
举出以上例子,我想说明的是,书法中的避让十分重要,而且十分巧妙。颜楷避让之精到,颜后的大师都难以逾越,何况我辈。避让不仅仅是技巧问题,更是书家理论功底和人格修养的反映。品读颜真卿祖上颜推之的《颜氏家训》,拜读鲁公《争座位》帖之文,可见他的书法写的是儒家文化。避让虽只是构字之需,但它表达礼制规范,顾及左邻右舍,是追求书法和谐之美的阶梯,也是书坛乃至社会和谐的润滑剂。
记得前几年中央电视台播出青年歌手大赛,对歌手进行文化测试时有一道“颜筋柳骨”的考题。有位选手歌唱得很好,可惜未能答出“颜筋柳骨”指的是什么。我以为在不是人人皆书的今天,对不涉书者答不出此题应该予以谅解。但今天的书坛居然有“颜楷可不可学”的讨论,其中不乏贬颜之论。依我浅见,对书法经典缺乏尊重是一种文化麻木,不认真解读经典是一种文化忽略。如果讨论“颜楷难不难学”,当更有现实意义。古人为消除汉字点画、结构的矛盾而费尽心思,其成就令今人望而兴叹。任伯年所画的麻姑献寿图,其构图的避让给书家构字也不无启迪。如今不仅有人漠视前人成果,还有人打着创新旗号,搞无病呻吟的汉字肢解,制造冲突,不能不说与文化浅薄有关。避让也体现尊重,书法界的人与人、圈与圈,若能以楷书结体的避让之理相处,当可创造人书俱修、和谐共进之未来。
许鸿基(广州市书法家协会主席、人民大学东方艺术研究所特聘研究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