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艺术即经验。二十世纪哲学反感于精神和物质、意识和事物、生命与环境、心与身相分裂的二元论和相互决定的一元论,而致力于对兼容两者的经验、现象和人的存在行为的研究。在哲学家杜威看来,经验就是生命活动和存在环境相互作用的统一体,审美经验不过是人类竭力恢复自己和环境之间被破坏了的平衡的努力,这种努力受欲望的驱使而不是事实的制动。
由此,传统艺术理论的再现说和表现说同时受到了挑战。再现说以为艺术的内容是客观的,但事实是,客观材料只能在通过具有自己的气质特点、特殊的观察方式和独特体验的个人加工而发生变化之后,才能成为艺术的内容。表现说认为,创作先有情感然后有表观,但实际上情感本身并不是内部完善和独立自足的东西,它发生于客观境遇之中并以一定的媒质材料为实体,艺术家的感动是结合媒介而发生的。
杜威等人对再现说的批判,不仅指出了艺术的超现实性,而且点明了艺术的普在性质。形而上者谓之道,而道是无所不在的,这种和禅宗相通的看法成了后现代艺术的理论依据,克-西蒙和约翰-巴斯对后现代文学的分析是颇有代表性的。而杜威对表现说的批判,一方面证明了艺术情感作为一个发生过程的重要,另一方面又强调了质材本身作为艺术媒介的价值,因而艺术是呼唤情感和刷新感觉的工具,是人们相互之间最有效的交往方式,在文学史上从托尔斯泰到乔伊斯都深刻地论述过艺术的交际性。
二
艺术是一种交际工具,这个观点具有革命性意义。据此,我们将重新思考艺术的社会性质。
传统理论只讲艺术的意识形态性,视之为理论铁律,认为艺术理论只能建立在马克思意识形态论的基础上。
真是“只能”如此吗?
把艺术作为人类精神活动的结果来看,它的确是一种社会意识形态,但我们在考察这种意识形态的特殊性时就会发现,能够把艺术和道德、哲学、宗教等其他意识形态加以区别的依据,并不如传统理论所言,是因为艺术能够形象地反映人的整个社会生活,而在于:
一、艺术活动必须依靠经过选择和改造的物质媒介作用于审美感官才能进行,艺术的发生发展和媒质材料的取得与应用、和感觉方式的发展与变化有直接的因果关系,艺术理论和哲学联系的桥梁是美学而不是历史唯物主义。
二、社会意识的基本特征是使用符号系统作为工具,其他的社会意识形态都凭借语词语言作为交际工具,而艺术则本身就是一种交际工具。尽管艺术的精神内涵可以在相当程度上翻译为语词语言,但艺术最重要的方面从来是无法用言语表达的。艺术,就其和语言的区别而言,是传达“感觉——情感”的工具。语言学家厄本认为,语言完成传达知识和理智的交际活动,艺术完成传达行为和情感的交际活动。
既然艺术和语言一样具有工具性,它也就具有非意识形态性。交际工具是既不属于经济基础,也不属于上层建筑(包括意识形态)的。艺术作为一种社会交际工具,是一个约定性的符号系统,有自身的生成机制,其形式单位和组合方式有一个自身不断完善的过程,因而艺术活动在某种程度上具有本体的目的性,“为艺术而艺术”,“纯艺术”的口号自有其存在的理由。形式主义(在现当代是结构主义和后结构主义)思潮之所以不绝于史,就在于它能够准备新的艺术运动。当然,使用艺术语言更重要的目的,是完成非语义信息的交际,因此对艺术活动必须从交际双方来加以观察。
在艺术交际活动中,传达和接受只能以双方审美感觉的共通性为基础,相互感觉的可传达性和可证实性构成了对于真实的约定俗成的观念。由此艺术家能够向欣赏公众表达自己的“感觉——情感”状态,在这种情况下,艺术作品表现为经验、意识内容的直接传达。另一方面,由于艺术家的意识活动又是独特的、独创的,具有个体性、一次性和隐秘性,因而不可能完全传递给欣赏者。艺术作品总有不可尽解因而也就不断重解的东西。但艺术作品作为交际活动的中介,又是图式化和象征性的符号,是可供欣赏者寄托情怀、补充想象的抽象形式,能够在接受心理中唤起相应的生命活动,造成类似的情感生成过程,由此激活再创造的精神体验。这正是优秀的艺术作品能够超越不同时代、民族而作用于欣赏者的奥秘所在艺术具有双重的社会性质:观念性和工具性,意识形态性和非意识形态性。传统文学理论的持论者由于缺少逆向思维,以机械唯物论的观点看待艺术,因而对艺术的工具性、非意识形态性熟视无睹,自然会陷入理论的困境之中。
三
强调艺术的交际性和工具性,在分析文学特征时,立即面临一个棘手的问题,即文学和绘画、雕塑、音乐等艺术门类不同,它没有专门隶属于自己的媒介,而是借用了语词语言。石头作为雕刻的材料是惰性的东西,而语词语言作为文学的材料是人的创造物。面对一幅古埃及墓室壁画,人人可以直接观看,而拿起一本中国唐代的格律诗,没有学过古代汉语的人则不知所言。语言的民族性和时代性造成了文学的语言阻隔,无怪乎马雅可夫斯基再三声言,诗是不能翻译的。不能翻译的诗四海传颂,古人的绝世之作为我们爱不释手。歌德说“艺术是传达舌头无法道出来的东西的一种手段”,而文学一开始就是用舌头道出来的。这些事实本身就说明文学是超越语词语言的。语言总是有声的,可以作用于听觉,文学自然要利用这种直接感受性。诗歌讲究声韵格律,剧本讲究流畅上口,这无非是对语言音乐性的发挥。但这种直接感受性极为有限。诗歌是利用语言物质性较多的文学样式,但与其说它是音响的艺术,还不如说它是意象的艺术。诗歌的音乐性从更本质的方面看,是意义和形象呈现的节律。语言作为文学媒介的特殊性正在于它以意义作用于人。
文学形象就整体而言,不能直接作用于感官,因而也就不象一幅画、一座雕像、一首乐曲那样有强烈的直观性,“直观是概念可近而不可即的极限”(叔本华)。语词是概括性的,只能靠语词的组合,“具体之所以具体,因为它是许多规定的综合”。(马克思《<政治经济学批判>导言》)“叶”是概括性的概念,“绿叶”开始具体化,“梧桐树的绿叶”更具体一些,“一张梧桐树的绿叶”愈见具体,在“我拾起一张梧桐树的绿叶”这句话里,“叶”已成为独一无二的对象,借助心理综合和经验积累,我们可以把这样的语调具体化为内部观觉的对象。在通向直观却又永远达不到的路上,文学意象从朦胧到清晰组成了样式和风格的系列。文学是人的内部观觉。内部观觉包括诸多方面,如内心视听、心理时间、量感、力感、通感等等,而心理可感性是文学意象的基本特点。文学创作处理的是一个虚构和想象的世界,文学语言是高度内涵化的。
一般地讲,文学语言不同于科学语言和日常语言。瓦莱里认为,所有文学样式,都是从特殊地运用语言而产生的。科学语言和日常语言都趋于实用,科学语言更是直指的,要求语言符号与指称对象直接吻合。而文学语言常常以表层意义下潜藏的深层含义为内容。这种内容来自共时性和历时性两个方向,共时性内容纳入表现对象和表现者、现象和经验,历时性内容则可能纳入个人历史和人类历史积淀在潜意识和直觉里的东西。文学叙述是一种冒险的行为,因为“语言乃是一种感觉的各种杂乱刺激物和触动器的最不可思议的混合物。”(瓦莱里《纯诗》),也许文学家与众不同的地方,正在于他能运用语言输出理性不能完全把握的精神活动:精神心理的过程和状态。
现象学美学家茵加顿在《文学的艺术作品》一书中,避开文学语言和日常语言的纠缠,极有见地地把文学作品分析为四个层次:语音层、意义单位层、再现客体层和图式化构造层。文学作品正是在语言音义结合的基础上产生出虚构的非现实的世界。再现客体层(亦可称为表现主体层)的价值在于传达意识内容,产生对客体的感觉和联想,想象一个真实的现实世界。而图式化构造层的价值在提供思维信码,引起感觉和感情的生成活动,真实地想象一个非现实的世界。文学语言是创造内部观觉的语言,这种创造只有在交际活动中才能完成。
四
任何艺术门类的特征都是由构成作品的媒介因素决定的,文学既以语言为媒介,也就产生了一系列由语言派生的特点。
语言既由词成句,由句成篇,各部分在时间上前后相续,其呈现是线性的,文学叙述表现为一维性。尽管有人为了表现不同空间的同时活动和同一空间的不同心理,采用不同字体分割版面的方法,但阅读不可能同时进行,叙述不过是有选择的一维性罢了。现代诗人和小说家苦恼的中心问题就是语言在表现非语言经验时的局限,种种新的文学叙述方法的诞生都是为克服这种局限所作出的努力。
文学没有空间直观的制约,因而有极大的书写自由,可以多方面地表现人的整个社会生活,多层次地传达作家的全部内心活动,但丁的《神曲》、歌德的《浮士德》、托尔斯泰的《战争与和平》和巴尔扎克的《人间喜剧》,其空间容量的广阔性、精神力量的深刻程度都是其他艺术难以企及的。不过,在具体表现现实空间时,文学得把三维性的对象,同时并存的各部分,转化为一维性的叙述、转化为时间序列,所以文学的叙述从来就不是“客观”的,文学家正是通过对事物的解析、选择和重新组合,输入了主体的思想信息和审美体验。
显而易见,文学长于表现一连串在时间中发展的事物,尤其是人的行为和心理。精神活动的一维性和语言的线性易于形成直接的同构关系,文学因之而成为人学。
必须强调指出,文学语言的时间尺度是心理学而不是编年史的。所谓“欢娱嫌夜短,寂寞恨更长”,只要在感觉中是真实的,生活时间可以冻结、倒流、超前、压缩、延长和交错。情节经历的时间既可以与叙述所需的时间同步(如对话),也可以说时迟,那时快,三言两语,冬去春来。并且由于书面文学的出现,阅读时间和叙述时间也发生了分离,读者既可以细细品阅,也可以快速浏览。总之,在文学创作中如何组织时间序列是一个关系作品本体和审美心理的中心问题。
五
马克思说:“语言是思想的直接现实”。由于文学使用语言,还为创作主体直接介入作品提供了可能性,即以全知者的身分描写人物心理,在叙述中加入旁白等等,或者以第一人称来叙说故事,在诗歌中作为抒情主人公而出现。这在其他艺术中几乎是不可能的。绘画可以有自画像,但无非是把自己当作客体来表现。戏剧可以有主持人,但主持人归根到底只是剧中的一个角色。电影可以有作者旁白,但必须和画面保持一致,只有文学才可能一面表现对话,一面指出对话是假的,一面写出故事,一面说这个故事并没有发生。
并且,由于语言和思想的直接联系,文学得以表现精神活动从理智到情感,从直觉到梦幻的各个方面,哲理诗和抒情诗,庞德和勃勒东,仅就诗歌和心理诸因素的联系,便可见一斑。
文学比任何艺术都更能深入人的内心世界,还因为它的传达具有个人性质,特别是书面文学。就创作而言,绘画、雕塑、音乐、戏剧、电影都具有不同程度的表演性,唯独文学是最孤独的事业,所以卡夫卡想躲进地窑,绝不见人,以完全写出自己;马尔克斯感到自己是海上的遇难者,找不到人的帮助。就接受而言,其它艺术都有某种公共性,只有文学作品的阅读是纯粹的私人行为,真正的阅读过程是一个脱离他人脱离周围环境的过程。从这个意义上讲,文学是传达隐私的艺术,它把我们生命中被压抑的欲望和不可告人的秘密透露出来,而这些欲望和秘密正是我们在现实生活中失去的东西。文学揭示孤独而使人摆脱孤独(米勒),它以沟通和交流,拯救人对现实的绝望,拯救人被理性驱逐的精神需求,用与社会对立的方式保持了人类的自信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