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栋栋
的确,除了外表的肖像经常引诱我们去关照它之外,还有一个看不见的肖像时刻牵引着我们,甚至比看得见的那部分还重要。我把肖像分为本体和形体两种形式,本体就是自我,是看不见的;形体就是镜像或图像中的外表。
任何形式的肖像似乎都有一种神秘的力量,但我们在面对它的时候,总会因为不同的质感,不同心情而产生各种内心反应,但不论反应如何,我们却始终对这种神秘的力量着迷。即使我们认为这个肖像不那么养眼,但我们仍然要去关照它。种种奇怪和有趣的现象在我们生活中不停地发生,而我们从不疲倦。
周一的清晨,温暖的阳光洒在公寓的墙壁上,一个衣着秀丽的女孩从中快步走出,很明显她是准备去上班。忽然她在一辆黑色的轿车面前停住了脚步,她并没有打开车门,而是正对着车窗仔细掂量着自己的脸盘。停顿了好几秒钟,腿已经跨出好几步了,但眼睛依依不舍地还盯着车窗。她应该对自己面容不得不满意了吧。这样的现象在我们的城市生活中四处都可以见到,我们可以把这看着是一种自恋。而我们又为什么要自恋了,且这种自恋的程度之深人所共知,也是每个人都不同程度的重复着的。除了在车窗前照镜子,我们在电梯间,在城市的玻璃幕墙旁都总是不由自主的将头转向有镜子的地方。为什么这种习惯如此普遍,归根结底是因为我们内心有这个普遍的需求。
如果说是为了美,为了在别人面前展示自己的美而不得不重视自己的外貌,但我们独自一人在家,明知今天不会外出,但我们仍然要面对家中的镜子不断审视自己。显然照镜子,关注自己的外貌已经不是简单的为美的习惯。否则就不会在不同国家、民族和不同教育环境、生活习俗的多元差异中均有同样的现象。显然,这种习惯不是来自于后天的教育,而是一种先天的生理反应。物质成像中的肖像是人们内在需求的外化,即对心灵肖像的追求。
当我们的社会生活矛盾越来越激化,在各种发展和追赶的速度中,也许我们的物质生活越来越发达,生活方式越来越多元,生活空间的物理距离随之缩小,但毫无疑问,我们却仍然无法摆脱内心的孤独,我们对内在的自我越是充满一窥到底的渴望。
其实,任何事物都不是孤立的,即使我们的生活时常处于孤独甚至恐惧中,只是因为我们的认知能力的发展产生了偏差。孤独的状态仍然来自于认识的偏差。如果说孤独是人类存在的本质的话,那就说明人类的存在本身是一个美丽的错误,既错误又美丽,人类既很无助也很留恋,这是永恒的矛盾。但矛盾并非真的存在,而是因为有了人类这个美丽的错误它才存在,所以矛盾本身也不存在,那么,人类的孤独和恐惧本身也不存在。
既然如此,我们生活的很多现象也并不是什么理论都能解释得清楚的,也许以一种去除过度理论的方式或态度,我们更能够发现人作为一个生命体更加全面的状态。人在孤独的时候要去寻找镜子,在繁忙的时候也不忘记查看自己的外表,那正是因为有一个隐形的生命力量在提醒人自身,这个不是什么知识和理论告诉我们的,而是我们身体内部本身具有的一部分能量,或许在人类生活越是发达,越是自认为自己聪明的时候,这种力量就会显现出来,其显现的目的就是调节人在生理和心理方面的平衡作用。所以人除了日常的经验和知识可以调节我们的情感和处理问题的具体方法,人自身(超出于人的经验和知识的那部分)还有一种本能的调节功能。这是我们都应该尊重的,其背后联系着人类具有共通性和普遍性的内在力量。对这种现象的尊重,不仅能促进人类的情感交流,更能为人类社会现有的经验和知识的拓展起到革命性的推进。
从这个角度来讲,人的肖像就不只是看得见的,更是一种看不见的,看到的只是看不见的存在的外化,那么肖像本身就不是用来看的了,而是一种存在的本体。这个本体也不只是理论上的,它也并不神秘和玄乎,确切地说,它联系和影响着我们的生活现象。各种生活现象也有各自的原因。人总有照镜子的爱好,那就是因为人总是孤独的。镜子是自我的外化,是排解孤独的朋友,可是即使我们不停地照镜子还是会觉得孤独难以排解,那是因为人始终没有找到可以使自己不孤独的能量。毕竟那个能量不是看得见的,而镜子只是一个表象。所以对表象的重视只是我们解决孤独的一种方式。
能量虽然看不见,但能量的存在是运动的,只要在运动它就能促进人的感知(生理和心理的反应)。这个隐形的能量的运动实际上影响了我们几乎全部的生活状态。人要劳动、要寻找食物、要和别人交往等等,这些都受这个隐形能量的支配。但是由于人的生活从一开始就被社会化了,人们更把支配的原因认定为社会关系,而那个隐形能量的作用就逐渐被淡化甚至遗忘了。这就导致我们对很多社会现象的认识产生了偏差,甚至于很多有关情感的关系都被社会化的金钱、利益关系代替了,例如很多友谊、婚姻就成了赤裸裸的金钱交易。人们感知不到彼此内在的情感的共同需求,却被外在的、社会化的、被标准化的和被策略化的习惯所主导了。如此一来,社会中的人们和人类共有的那个隐形的能量(即心灵的自我)越来越远离了,这就注定人类的矛盾会更加激化,物质生活虽然发达,但人类的破坏力也大大提升了。
心灵的自我是外化和社会化的对立面,它的存在也正是依照它的对立面来确立的。人类的一切记忆和知识都是它的对立面,人类的生活总是显示出不足和令人不能恒久依靠的感觉,所以人类既爱自己的生活也厌恶自己的生活,在这个矛盾的零界点上人们就进入了心灵的自我。这个零界点就是人类从社会标准化的生活进入个人心灵的窗口,这是每个人都会经历的本能反应。例如交友、结婚、生子等行为除去社会关系那部分的本能需求,其对象也就是自我内心的外化,即朋友就是自己的肖像,妻子就是丈夫的肖像、丈夫也是妻子的肖像,子女就是父母的肖像,父母也是子女的肖像。从深层次讲,那个心灵的自我是具有普遍性的,而这个普遍性在现实的身体中也能找到可证甚至可视的依据。然而,这一切可证或可见的依据的意义是因为人类共通的情感的存在,正是这个隐形的能量维系着人类社会中的一切因果关系。
所以,肖像是一种精神的再现,是心灵的波动。肖像不是呆板的,静止的,而是与现实的人互动的生命过程。在艺术中,这既是艺术创作的过程,也是艺术与它的主人不离不弃的过程——即人与自我、人与人相呼应的万有引力。
(王栋栋,艺术评论家、资深编辑。本文选自上海证券报于2013年9月1日在上海星河湾大酒店主办的“艺术·家”主题沙龙上的讲座内容。本次讲座主题为“心灵的肖像”,主讲:王栋栋,内容分四个部分:1、肖像的秘密;2、肖像的异化;3、肖像的故事;4、肖像的回归。本文为第一部分的录音整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