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中元
1988年石中元在北京延庆县委宣传部
一个资深出版人的纪实(之一)
—— 我的作家梦……
石中元 (写于2012年)
“流光容易把人抛,红了樱桃,绿了芭蕉”,岁月如白驹过隙,瞬间即逝──我加入北京作家协已有三十余年了!从1987年我成为北京作家协会(以下简称“作协”)会员到2012年为至,我几乎年年参加“作协”组织的活动。也可以说,我的写作生涯,我在人生之路上的挣扎与奋进、成功与汗水,“作协”如影随形……
1.北京作协“擂”出了我的系列小小说
1968年12月我从湖北随州市应征入伍到北京,1982年6月我转业回随州从事《编钟》文学杂志编辑。1984年6月我调入北京,任延庆县广播站记者。1986年,我调至延庆县委宣传部从事宣传报道。1987年我在乡土著名作家孟广臣的举荐下,填了一张申请加入“作协”的表格,当年我顺利地成为会员。
记得在西长安街七号(原“作协”办公地点),新会员入会的茶话会上,“作协”的郑云鹭老师、陈予一老师与我交谈。他们低声细语、笑眯眯的神态,回想起来如在眼前:延庆是深山区,交通不便、文化闭塞,培养一个农民作者十分不易——你还得加一把劲呀!
虽低声细语,但对于我来说不啻于晴天霹雳,令我汗颜。凭借我当时刊登的几首小诗(发表在北京文艺、广西文艺、四川《星星》诗刊上),成为会员是勉勉强强的,“作协”是对“农民兄弟”网开一面的。
俗话说,“佛争一炉香,人争一口气”,当年我34岁,心高气傲、血气方刚,我下决心要写出像样的作品来。勤能补拙:“聪明人不刻苦,却能成功,天下少见;愚钝者若努力,仍可创业,世上常有”,我是一只文学笨鸟,只有花费更多的心血,才能插上理想的翅膀,飞向远方。
有志人搬山,无志山压头。我从“作协”开会回来后,更加勤奋了,白天忙于新闻报道,晚上(还有节假日)便是我的自由天地了,不是抄摘资料卡片,便是文学创作。在延庆县南菜园居民小区那简陋的平房里,我常常是弄到深更半夜,数九隆冬,室内寒冷,为此还大病一场。1987年9月18日的《中国农村经营报》发表了我的小小说“无 本万利”;这年金秋十月,当我手捧从邮局寄来的——获“当代农民”小说征文奖的通知书时,我激动得掉下了眼泪,这是社会对我的认可啊!我找了一个无人的墙角,痛痛快快地哭了一场。
汗水换来成绩,心血浇开花朵。我加入“作协”后的二三年时间里,先后在《青年文学》、《天津文学》、《北京晚报》、《武汉晚报》等地发表了三十余篇小小说。小小说“选举之后”获《小小说选刊》1987~1988年全国优秀小小说作品奖。小小说“手”,获1989年北京晚报小小说优秀奖,后《新华文摘》转载。
2.中篇小说“当代西门庆”
“远川县经济开发公司是个‘庙小神灵大,池浅王八多’的鬼地方。经理刘成万吃喝嫖赌、无所不为。有一次,他喝醉了酒,得意忘形地说:“不是老子吹,小老婆就有四个,想上哪儿睡就上哪儿睡,你兔崽子有这个本事?”(是的,你没有这个本事,你只有回家去啃你家里的老腮帮子)。更奇事还有:两个女人争风吃醋,竟打了起来......”
——这是我撰写的“当代西门庆”的开头(载《奇案可鉴》一书/北京日报出版社1989年5月版)。这个中篇小说的创作,是与作协会员的身份有关。当时,延庆县纪委吴廷贵常给我提供新闻素材。有一次,他无意中说到了县外贸公司的一把手横行霸道:“这个人腐败透顶,那个单位的女人没有他不搞的。我正在调查处理这档事儿。”我当时来神了,要陪同他一起到外贸公司去采访,“那不行,我们是不动声色的处理,依你现在的身份去,就成了重大事件了”。他见我有失落感,便改口说:“不过有一个变通的办法,你可以以作家的身份深入生活,但不能占用白天工作的时间,把影响减少到最低的程度。”于是在他的介绍下,我以北京作家的身份,花了约半个月的晚上,先后与外贸公司的几位老先生聊天聊到深夜。
据说,当年北京日报出版社出版的《奇案可鉴》卖得“火”,是与西门大人有关,人们自然会想起潘金莲的风骚。此篇文章原标题我记不起来了,“当代西门庆”是编辑改定的,将此篇放在《奇案可鉴》一书的首篇,北京日报出版社是为了扩大销售。
这部三万余字的中篇,便取材于这个一把手的故事,立意是:“权力趋向腐败,绝对权力绝对腐败”,结尾可见端倪——
“半夜12点钟。警车厉声而至。刑警敲开了刘成万的院门......须臾之间,一个耀武扬威的官儿,便成了不齿于人类的狗屎堆。扬起的眉毛塌了下来,神气活现的目光变得可怜巴巴,满脸傲慢换成了一副哭相。事后,目击者说,他的脸色像被狗屁熏过一样,丑陋得可以,叫人永世难忘。刘成万利用职权,贪污公款九万二千余元,强奸女青年7名,已婚妇女6名,长期霸占4个女人......囚车风驰而去,丢给了人们一串凝重的思索......”
我的小说创作,可以说是“作协”的郑云鹭、陈予一“轻语细声”“擂”出来的。十分可惜的是,1989年年底我从延庆闯荡到京城后(在京城的旅馆地下室住了3年,在中国人事出版社的办公室住了6年),基本上没有写小说了(若干年后,写了一篇“享清福”小小说,载《写作》杂志1997年4期。获《写作》征文优秀奖)。
3.群体人物专访的出炉
再次改变我人生轨迹的是——1989年6月那场历史性的剧变......
在那特殊的日子里,时任中共延庆县委宣传部副部长的我,中心任务就是“平息暴乱”的宣讲活动,或到县直机关,或到山区乡村。我如小和尚念经,有口无心的唾沫横飞......
白天,我在台上慷慨陈辞,晚上回到家中,一脸凄迷。炎热似火的1989年6月,记不清有多少个晚上,在我居住的延庆新兴小区4—609室的五层阳台上,我走来走去,苦苦思索:诚如柏杨、李敖所言“丑陋的中国人”吗?多灾多难的中华民族何时能安定、何日能富强?......再看看我现在:为五斗米而折腰......我时而仰天长叹:“停杯投箸不能食,拔剑四顾心茫然”、 “行路难!行路难!多歧路,今安在?”;我时而泪流满面:“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
在人生的奋斗之路上,我被迫多次调动、生活几经变迁,感受到了世态炎凉,世道艰险。近几年来的觥筹交错、吃吃喝喝、迎来送往、交际应酬,我倍感乏味。遂对官场产生陈见:有一些人对上唯唯诺诺,卑微如奴才;对下端着架子,颐指气使如霸主般表演──表演得越投入也就离人性、离人道越远。
促使我离开延庆的“引线”是一个姓冯的同事告发(后得知:此人患精神分裂迫害症)。他到市委派来的整顿清查工作小组那里揭发我:“同情学生运动、有反党言行,对党的中心工作消极怠工......”尽管县委书记护着我,替我在上级机关辩解,并暗地找我谈话,统一对外口径(后来,此事不甚了了),但对我的触动太大了,我看到了官场上的嫉恨、阴险、口蜜腹剑、落井下石......我决意另谋一条生路。辞职报告的理由是:我不适合在党政机关工作,我的专长是写作,从事编辑记者比较合适。
到那儿去呢?正规的报刊在清理整顿,暂时冻结人事调动,只有即将倒闭的中国人才报(以下简称“报社”)可以去。经过多方活动,1989年11月15日我带着人事关系、组织关系、工资关系到“报社”报到了。“报社”由中国人才开发基金会主办,中国人才研究会协办,地处复兴路的科技日报社(中国科技情报研究所)大楼的地下室,是一家兼有民办性质的报刊,这在当时的中国来说,是非常少见的。
“报社”租赁了地下室的几个房间,刚从一场内部争斗中摆脱出来,人心涣散,负债经营,风雨飘摇。办公室的高主任对我说:“我看了你的档案了,好样的!我们都是从部队上下来的,我就直说吧。报社没有编制,端的是泥饭碗。好几个月没有发工资了,基金会没基金,人才报没人才,有能耐的都走了,只有像我这样的还窝在这里,不过,我也快要走了!你扔下铁饭碗,可要慎重考虑啊!”我毫不犹豫地说:“倒闭了我也要来,来了再说!”
开弓没有回头箭,我只能往前奔了!能闯出个子丑寅卯,就在京城呆下去;大不了回延庆,躲在家中读书写作、著书立说。好在我的妻子在延庆税务局工作,眼下填饱肚子是没问题的。
报社的记者部处于瘫痪状态。群工部主任赵继周拉着我的手,把我领到了635室。群工部、活动联络部两个部门的七八个人,挤在大约三十平米的地下室。没有椅子可坐,我呆头呆脑站在那儿一时不知所措。赵继周不知从哪儿拎来一个简便的课桌,硬是斜刺刺地挤在一个角落里。他笑着擦拭脑门上的汗珠:“嗨!你总算有个位置了!”
晚上,在附近找了一家便宜旅店地下室,开始了我的方便面时代的“地下生活” ——我成了最早的“京漂一族”。
第二天,我主动请缨,要求外出采访。社长贺毅说:“目前,版面上缺好稿子。前些年青岛电冰箱总厂联系过......”,他欲言又止。我明白他的意思,往返的车马费你自己得想办法啦。
1989年11月25日,我购了北京至青岛的火车票。这是我到京城当记者的第一次外出采访──然而,等待我的不是鲜花美酒,而是闭门羹。
来到青岛电冰箱总厂(即现在的海尔集团,以下简称“海尔”),当我掏出记者证时,办公室的李主任为难地说:“我们这儿每天至少来三四拨记者,像走马灯似的。奉上级指示,暂不接待记者了。”这番话,犹如一盆冷水泼在我头上,让我凉透了。我灰溜溜地从厂办走了出来。我回北京怎样交待呢?我要死要活的从延庆山沟里跑出来,就是这种结局吗?我不甘心,又从即将开走的公共汽车上跑了下来,急匆匆地返回了“海尔”厂区。
这回我掏出了两个证件,除了记者证,还亮出了北京作家协会会员证:“我不但是中国人才报的记者,还是北京作家。我不是来写张瑞敏铁锤砸冰箱这类小新闻的。我是来报道人才群体的。红花还要绿叶扶,你们能干出轰轰烈烈的事业,一定有一批志同道合的风云人物。请你转告张总,说明我的来意。”
我侃侃而谈,李主任疑惑地看着我。他见我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样子,便从我手中接过了两个证件,到楼上汇报去了。大约过了一刻钟,李主任回来兴奋地对我说:“张总安排明天上午与你座谈,建议你多住几天,采访几位副总经理和工人们。”
李主任把我领到“海尔”招待所,递给我一把房间钥匙:“食堂饭堂的海鲜品种不少,你想吃什么就点什么,想什么时候吃就什么时候吃,请你自便了。”没人陪同吃饭,不耽搁采访和读书写作,这正是我求之不得的。在“海尔”我吃了些什么,如今我已记不清了,只记得散装的青岛啤酒比瓶装的好喝。
“听说话声音很熟,一口普通话,可他是地道的青岛人。高高的个子、宽宽的肩膀,方方的脸上有一双明亮的大眼。平和沉稳的言谈中透出了轻松自如的微笑,给人一种充满力量的感觉。在三楼会客室,他和我谈笑风生。”“张瑞敏——全国劳动模范、全国优秀企业家,琴岛海尔有限公司总经理(青岛电冰箱总厂厂长)。人们都说,张总受命于危难之时。他高兴地对笔者说,我们的领导班子是个互补的班子。在大胆泼辣、雷厉风行干工作上我不如杨绵绵,在对外谈判、精打细算上我不如武克松,在供销服务、灵活应变上我不如邵明津......水至清则无鱼,人至察则无徒。我的任务是尽量看到他们的长处,并发挥他们的长处,以大家的长处来弥补我们各自的短处,做到扬长避短、人尽其才。”
在七天的采访中,上至“海尔”的一批领导,下至几十位工人,如号称“电工大王”的赵育群,先进群体“娘子班”班长刘梅兰等等,我几乎是不分白天黑夜的与他们交谈。
1989年12月上旬,我满载而归,带回一提包新闻素材和写好的笔记本,没日没夜的在延庆家中写作了一个星期。
1989年12月20日,中国人才报(第149期)以本报记者石中元的署名,刊登了“人人握明月之珠,个个抱昆山之玉——记‘琴岛海尔’人”。两万字的长篇通讯,对开四版的报纸占用了整个头版和第三版。十天以后,报社出了第150期的最后一期报纸,从此以后,中国人才报便消失在中国的大地上。
文章刊发后,“海尔”专门请我去了一趟。在接风洗尘的饭桌上,张瑞敏笑着说:“你这篇文章与众不同,写出了我想说,但我没有说出的话。”后来,这篇文章入选了人民中国出版社1990年10月版的《中国企业家用人之道》一书,我又将此文纳入我的报告文学集《改革大潮人物录——走向世界的当代人》(中国人事出版社1992年6月版)。
“海尔”办公室为弥补上回的招待不周,专门安排了人员和车辆,计划陪我观光游览青岛的风景名胜,我婉言谢绝了,说上次采访生活得很好。他们问我有什么要求。我不客气地说:“报销我来回采访的车票。”“就这点要求?”“就这点要求!”
对于我来说,“海尔”之行已成为“过去”,重要的是面对未来。我仅在他们专为我安排的宾馆住了一个晚上,便回北京了。新的目标在召唤我,新的征途等待我跋涉,成了“京漂一族”的我,“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探索” ......
我的写作与“作协”相伴,例如,1988年5月,作协给我提供到上海石化总厂的采访机会,撰写了3万字的报告文学“中国:海滩上崛起一座城”(见《为了走向世界》一书,作家出版社1989年8月版);撰写的两万字的“民间气象人才栾巨庆”(载《北京文学》1990年12期)......
“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与江湖”(庄子语),现在回忆起来,我与北京作协是“君子之交淡如水”的来往。“以利相交,利尽则散;以势相交,势去则倾;以权相交,权失则弃;以心相交,成其久远”,我与作协是青山常在、细水长流的心之交。 注:2010年3月,北京作家协会举办“我与北京作家协会”征文,遂有此文/写于2010年3月31日
以上摘自石中元等著《文苑撷趣——打捞我的笔墨生涯》一书
延伸阅读))) 享清福(石中元小小说)
有一个学佛修行的人,每天半夜子时时分,跪在庭院烧香拜天。诵读佛经,十年如一日。
是夜,月白风清、人静露凉。他微闭双目、面西合掌、至诚念诵:“南无阿弥陀佛......”
虔诚地祈祷,感动了天神。庭院里香风拂拂,天神光彩照人。天神站在他的面前说道:“我是这一方天空的保护神,每天子夜时候,巡视下界。见你心不离佛,佛不离心,一心执持弥陀佛号,令我感动。你求什么,我满足你”。
这位学佛修行的人,想了一会儿,说道:“人们希望福、禄、寿三星高照。我不稀罕!人的运气、地位、寿命都有终了的时候。福大亦是祸,祸福相依、相互转化,历来如此。财运亨通,腰缠万贯也不见得是什么好事,说不定招灾惹祸。何况,财宝生不带来死不带去”。
“那你求什么呢?快讲!我还要巡天去”。
“处世若大梦,何为劳其生。我既不想升官,也不想发财,只想无忧无虑、自由自在地享清福。有饭吃、有衣穿,想玩就玩、想睡就睡,无病无灾无烦恼......”还没待他把话说完,天神“哎唷”了一声:“享清福?连我们神仙都做不到。你看我,每天到点,要巡天一回,你说烦不烦?观世音菩萨,日日发慈悲心,时时救苦救难,你说累不累?释迦牟尼成佛前,要苦修六年,成佛后要用无量功德,超拔众生,你说苦不苦?要享清福,我没法子给你!”
天神说毕,倏尔远逝,只留下时断时续的袅袅余音:“凡事不要超越自己的能力,不要超越自己的本分......如果清福真来了,许多人还不敢享受哩!一旦无事可做,他就活不下去了。”
......是夜,云影横空、月华如水。 载武汉《写作》杂志1997年4期 / 获《写作》杂志征文大奖赛优秀奖
延伸阅读))) 刘晓源书法《享清福》
石中元老师如晤:从古都洛阳回来,看到您惠寄的书和画册格外高兴。太原一别,几年过去了,整日忙碌一直也没联系,直到前段时间在侯丽萍院长桌上看到您的大作《来自地球村的报告》才得知您已取得许多成果。回到家,一口气读完这本书,激动之余仍感意犹未尽,于是又对一些章节重读一遍。这是我今年里读到的最好一本书,使我受益匪浅。
前几天侯院长给我看您写的小小说《享清福》亦感寓意深刻,真心希望能得到您的指教。再次感谢您赐书给我。刘晓源/1997年10月23日于太原
又:寄去年书法及篆刻作品,聊表敬意(抄写小小说《享清福》)──
刘晓源书法小小说《享清福》1
刘晓源书法小小说《享清福》2
刘晓源书法小小说《享清福》3
刘晓源书法小小说《享清福》4
刘晓源书法小小说《享清福》5
......丙子深秋,录石中元先生文《享清福》,并州刘晓源于城南箱么桌前书。时日正午,阳光入窗而进,潇洒桌面。窗外车水马龙,嘈杂之音不绝于耳,然心平静气,自觉有另番感受。
以上摘自石中元等著《文苑撷趣——打捞我的笔墨生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