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长河,兴衰更替,如梅谢桃开,春去冬来,水寒水暖,潮起潮落。在一个世纪当中,属于真正大智大勇,成就大业并在青史留名的能有几人?
约在16年前的夏季,我在中国美术馆正厅,观看了“宋雨桂画展”,顿时被他的鸿篇巨制《长江明珠图》、《苏醒》所震撼。好一个有种的山东汉子,他有侠肝义胆的情怀,才华纵横的气度,觉得又一个天才站在我的面前。当时还是初出茅庐的宋雨桂,其天赋才情,内涵修养,艺术技巧,已具有不可限量的潜力。百余幅扣人心弦的作品,就其形式语言神韵风采而论,大有上追董源、巨然、李成、范宽,近逼黄宾虹、张大千、傅抱石、石鲁诸匠,有“一洗万古凡马空”之感。虽说上追近逼,却是自出机杼。我当时站在他的画前遐想,在20世纪80年代初,还不知有哪一位青年画家画得比他更好。由于这次画展的成功,宋雨桂誉满京城,在中国画坛崭露头角,一鸣惊人。
山穷云起,月到风来,1989年11月,北京国际艺术美术基金会为褒奖改革开放十年间涌现出来的优秀中青年画家,从全国百名优秀画家中评审出三名最杰出的水墨画家代表,并举行了有吴作人、靳尚谊等二百余位专家学者莅临的颁奖大会。宋雨桂就是这三人中的一位,进一步奠定了他在中国画坛的位置。
学术界的权威评论家一般都是很严肃、很严格的,但对他却情有独钟,特别是对其山水画的评论:“他的画有大将风度,笔下神出鬼没,仿佛率意为之,于无心处见天成。”众口一词地说:“他的画雄浑博大,苍润孤寂,豪放恣肆,性情纯真,新奇诡谲”,有“鬼才仙气”之美誉。《人民日报》海外版连载李绪萱先生《雨鬼的足迹》、《谁是下个世纪的傅抱石》等16篇评论文章 ;新加坡《联合晚报》整版报道《无声诗魂》、《东方的凡?高—宋雨桂》,盛赞其艺术成就。人们之所以如此评论,我想主要原因是他有创造意识,不踩当今人的脚后跟,也不踩古人的脚后跟,不落俗套,走自己的路。如同李大钊说的:“卵壳打破,才能产生一个新生命。”这是他能出人头地的关键所在。宋雨桂的形象和名声已走出国门,飞扬到海外。然而,出人意料的是他在新加坡南洋艺术学院和报业中心做学术演讲时却以“水墨艺术信天游”、“我不是大师”为题,展现了他的虚怀谦恭的风采。
最近,在拜读了宋雨桂将近二百幅作品以后,我的总体感觉大致形成。世间凡能成就大器者,必定有一种宽广的胸怀,有一种包容一切的气概,既能观照民族文化,又能观照人类文化。他的创作行为饱含着对人生的体验,是其情感与理想追求的极致表现;他的作品是主体价值意向的行为化和形式化,包含着丰富有力的天性,是主体感性生命力的总和。诚然,作为写意文化的水墨画,其最大的优长是艺术表现的自由性,蕴藏在笔底下的学问是说不清道不尽的。我只能说是他的创造性行为在创造着画家的人生之旅,人生体验的形迹化。他的独特处就是抽提,凝结为独特魅力的形式语言。我从宋雨桂的作品中突出地感觉到,他的自我生命意识特强,透过浑沌的潜象流露出人生体验的信息,有一种兴尽悲来,与天地会心的咏叹。尽管有时也表现为清疏畅快,潇洒风流,但是深层里的意蕴是深沉而凝重。这种潜意识的内化建构,如同一条隐性浑沌的潜流,无所不在,无处不有。储咏在论诗词的内在结构时写道:“性情褊隘者其词躁;宽裕者其词平;端靖者其词雅;疏旷者其词逸;雄伟者其词壮;蕴藉者其词婉。”如果把它的意思翻译过来,对照宋雨桂的画而言,大概可以这样说,创造精神的个体性,创造行为的个体化,与主体的个性气质,历史文化的规引性,生活环境的塑造性存在着同构关系和内化结构。
宋雨桂的血液与灵魂里浸透着齐鲁文化基因,别有一副鲁人肝胆,这种血气、肝胆与灵魂是构成艺术内在生命的要素,而艺术本质就是对内在生命的追寻。他成长在东北大地,受教于鲁迅美术学院,深得白山黑水的沐浴和熏染,画中自有这种血气。我最赏识的就是人们常说的他有侠肝义胆,主要是他能浩然临事,正气接物,胸襟空谷,心田如海,空我天怀,为人为艺痛快、通达,磊落助人。这种人格力量的魅力在作品中一旦成为生命表现,就是化境空明,峰壑幽深,笔走墨海,彩泼青山,落笔有神,豪情无限,情与景,形与意的这种内化同构过程,凄风苦雨,命运沧桑,宋雨桂人鬼之间的生涯,与白山黑水一拍即合,能入乎其内,出乎其外,超尘拔俗,进入对象之中,把对象变成为主体化的对象——意象,再使意象结构化、形式化,在形式中注入艺术生命,升华为审美创造的无限可能性。我不知别人是怎样理解他的,但我敢说:知雨桂者惟韶华也!
由于画家对整个人生、历史和宇宙的观照,实际上追求的是当代文化精神,是那个作为宇宙本体生命的“道”。因为“象”是有限的,“道”是无限的,把“道”这种宇宙精神,包括自身这个小宇宙在内看做是一个永恒完美的典范,最能代表宋雨桂这一时期的自我艺术精神。 就艺术的完美性来说,我还喜欢宋雨桂的另外一些作品。有的如临春风,思绪浩荡;有的清疏畅快,风韵飘荡;如万玉生寒、蕴藉人生的《乡水篇》系列、《菁山行》系列;还有以吟风捉月、以抒情见长的《芦花吟》系列、《雨荷》、《抱月》、《菖蒲》等,这些画都极富情感表现,真是“慷慨吐清音,明转出天然”,进入一种如醉如痴的癫狂状态,类似李白的诗情,东坡的豪气;“兴酣落笔摇五岳,诗成啸傲凌沧怀;啸起白云飞七泽,歌吟秋水动三湘。”在时间和空间上都趋向于无形的“大象”。大象是“象外之象”,景是“景外之景”,虚实相依,刚柔并济,有无相生,具有一种“天高地迥,觉宇宙之无穷”,含今古茫茫之惆怅,体现了宇宙本体生命的“道”。上述这一时期的许多作品,可统称之为有形诗。有乡土情深的区域性,抒情性强,是诗情画意的创作期。作者的聪慧、机敏、颖悟表现在艺术处理上是超越具体事理,从不同视角去揭示整个人生的意味和自然的韵味,表现的是一个有生命的世界,有意韵的世界。宋雨桂以其特有的自由精神和开放本性,摸索出一整套法而无法,行止自如的技巧。这种技巧是以真情求真巧,隐真巧显真情,情真意切的技巧。他开辟了多种为自由而创造的独特的空间,它灵动而广阔,神秘而朦胧,属于他自己的梦幻般艺术形态,引人无限回味的旨趣和生命表达,是一种高远幽深的精神境界。这一时期宋雨桂的艺术特色是以自由开放的本性和超迈的心态,把写意文化提升到写风骚之意,表天地之心的化境。“仁者乐山,智者乐水”、“此中有真意,欲辩已忘言”!
如今的宋雨桂已不再是80年代的宋雨桂了,他已告别了并超越了《苏醒》那个时期。站在我面前的宋雨桂不再是从前的小伙子,而是一位当代画坛顶天立地的与大师为伍的大手笔了。如果说我过去对他的评论还有某种保留,还顾及别人说三道四,那现在则无须在意这些了,而是要与他的艺术表现同呼吸,与之脉搏共跳动,该怎么说就怎么说。说自己的话,画自己的画,走自己的路,做自己的上帝,这也是我的为人宗旨。
画家的实力在作品,画家要用作品说话,作品就是力量。评论也要以作品为依据,以理服人,离开作品,什么也说不清楚。
众所周知,张大千是画荷花的杰出国手。但我在大连宏孚大厦看宋雨桂在《圣贤图》等巨作中所画的一段荷花,荷叶迎风摇曳,仙气溢塘,别有洞天,决不在张大千之下。不论是碧莲凝翠,红莲脱衣,也不管它是荷声报雨,还是荷花披露、莲叶接天,那婀娜多姿的生态,如果不是浴天地之道,怎能发自然精魂?如果不是情寄八极,心任天造,怎能壮思风飞,逸情云上?如果不是浸透着他对人生的深切体验,怎能与大千世界同呼吸共欢乐?
纵览《宋雨桂》画集,其中不论是素月流天的空寂,秋空碧海的悲凉,百卉含英的温馨,雪融塞北的冷漠,还是旷朗无尘,烟飞云敛,清泉鸣玉,水乡寒气,夕阳无尽的惆怅,幅幅都澄心畅神,都“处处通情,处处醒透”。他那超常充沛的天性,天马行空的自我生命意识,同宇宙大生命的连通以及与东西方的对接,都已凝结为独特魅力的水墨语言,造就了宋雨桂之所以为宋雨桂的为人为艺的本真特色。
记得舒曼曾经说过,艺术家的三大可怕死敌是:平庸、千篇一律和粗制滥造。其实,这也是时下的一种不可救药的通病。只要三者有一,就会流入俗不可耐,而宋雨桂的画则与此完全针锋相对。看他的画,令人耳目一新,总有“天风浪浪,海山苍苍,蓬勃盎然,如同万象在旁”,横扫陈规陋习。品味他的作品,有如一个新生命的问世。他的画造型生动,酣畅淋漓,乡土气息很浓,尽是耕云种月所得。我以为,这是宋雨桂超人的一个关键。他之所以能与舒曼所言的三大死敌相对抗,而与罗曼?罗兰所说的“生命的第一个行动是创造行动”不谋而合,就在于他的创造行为过程中闪现的智慧,天赋才情与众不同呈现出主体个性气质的形迹化。因而能掘发出自然的精魂,宣泄潇洒风流的本性,如歌如泣,吐出浩荡真情,与天地共咏叹,是侠肝义胆的现形,血气与灵魂的合盘托出,也是豁达做人,空明心灵结构的写照,是他的自我生命形态化,充分显现出他创作活动的原发性和纯真性。
宋雨桂的审美敏感主要表现在清疏畅快,风韵独标,玲珑剔透上。他敏于追求形式的意味感、韵味感和超以象外之境,无不落脚在和着眼于表现一个有生灵的世界,即有真情的世界和有韵味的并能令人回味的世界。这种技巧的精髓就在于心随天籁,贵在天真,妙在自然而然的坦诚自由精神。这种技巧是可状而不可言的,甚至使我感到其不可思议处是受之于天的。当然这与他的坎坷人生有关,与他的“万法一瞬”绘画理论有关,与文化底蕴有关。这就不能不联想到是齐鲁大地对他的灵魂与血液的浸透,更不能忽略他对白山黑水的深情眷恋。老子云:“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若不从深层去理解“道法自然”,就很难在技巧里携带出丰厚的文化信息。
宋雨桂艺术风格的最大特长是笔墨灵动,点与点之错落,线与线之律动,面与面之呼应,色与色之对比,洋洋洒洒,似无法度法含其中,似无意笔笔藏杀机,在笔墨运动中,多以动感取胜。即在动中控制笔法,在动中求奇、求趣、求神、求境。心手合一,物我两忘,思接千载,腕下若有神助,达到不可思议的艺术效果,“狂来纸尽势不尽”、“势来不可止,势去不可遏”,就像白居易说的“兴酣不叠纸,走笔操狂词”。他的艺术造型是节奏化了的自然,是形迹化了的生命。说到底,艺术技巧是表达艺术生命的有效性。研究宋雨桂艺术风格的成因及成果,可能有助于我们寻找水墨艺术由传统向现代过渡阶段解决诸多重要课题的答案。 宋雨桂的艺术技巧灵巧精湛而通贯整体,近期的画如一气呵成,笔墨、造型、色彩都娴熟地成为他的综合浑然的表现力,其形式是情感的形式,手段是情感的手段,进入无我之境。一切媒材都已成为艺术的不可肢解的生命要素,因而可以说他的形式语言是对中国画语言形式的一种解放,是对笔墨的解放,就像庄子说的“解衣磐礴”。他的《寒云赋》、《圣贤图》和《水墨》系列,是为心灵自由而表现的典范,其笔墨淋漓,巧拙相生都是令人畅神之作。生动多变的意象造型结构,动态传情的节奏,是宋雨桂艺术构成新高峰的标志。特别是他对东北所特有的一些树木的生动造型都极尽妙态,元明清以来,未见“宋家树样”;非物象之真,乃心中之真,是对想象的抽象,本质上是意象造型。这些意象结构是超越与重塑的超迈之境,都是智慧之光。
对空间结构的营造,是宋雨桂整体表现的又一重要突破。他善于从有限时空把读者引向无限时空,让人游目流观,把画境推到无限深远。天地无尽,画外有画,诗外有诗,产生“至小无内,至大无外”的深邃感,在他的心目中,艺术创造是偶然与必然的混合体,是可控与失控的情感判断,是灵魂的碰撞,是宇宙生命的不可穷尽,是对宇宙生命本原的“道”的追寻。 有人问我:“您认为宋雨桂将来在中国画坛上会给他怎样定位?”我说:“宋雨桂现在就是一位大手笔、大画家。他落笔八面入锋,横涂竖抹;八面出锋,就像火山喷焰,天撼地动。” 宋雨桂没有醉,脚步稳健,咚咚有声,他还在不停地感受那些潮湿的沼泽,默念那些含雨的山峦,无际的天涯,余晖斜阳的奥秘,并且将继续把这种感受转译成情感形式,彻悟浮灵,不断去捕捉那奇妙的感觉。他那神奇的笔墨与天地共语,随着岁月的磨炼与炉火纯青,必然会创造出无比独特、新的精神世界来,我为他祈愿,为他祝福。
收笔前拈小诗二首为赞:“碧天如水夜烟青,雨洗长白月色冷。挥毫当得江山助,鼎新变法鼓大风。”“不随世俗秉赋高,雄奇清丽树新标。苏子画意抱石笔,天真超迈领风骚。”
周韶华:湖北省文学艺术联合会主席,湖北省美术家协会主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