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真
孤岛访谈
这是一个悠久的话题了。一个人要到一个四面环水的孤岛上呆一段时间,除了维持生活的东西之外,只准他带一本书、一张碟……这似乎是一个判断人的精神生活的最好通道。如果是你,你会带上些什么?我们以这种独特的视野窥探城市人的内心,探讨人的精神实质,以别人的思想,观照我们的追求。
【张真小传】
张真,青年学者、书画家,亳州师专老庄研究会秘书长,“连山堂”创办人,1972年生于蒙城,毕业于安徽大学经济管理系,拜重庆书画家萧中胤为师,曾任牛群特教学校校长、央视“走遍中国”专题片“从人到神说老子”特邀嘉宾。出版有《连山堂·连山纸道》、《连山堂·连山艺品》等,近年来在上海、合肥、亳州、贵州等地开讲老庄、王阳明等。
【张真印象记】
省文联副主席、书记处书记、省书协副主席吴雪对我说,徽园淮南馆有个展览,是年轻的书画家张真办的,这个人有些奇特。于是便循迹而去。初春的阳光有些温软,“连山堂”的展厅里,游客三三两两。 “从去年5月来合肥,就一直安安静静地呆在这里。 ”张真的重庆拜师经历,不由得让人想起“松下问童子,言师采药去”的古诗。而张真和他的连山堂,亦“隐”在城市间。我们的谈话,从中午11点持续到下午2点半。其间,张真草草地吃了馒头。他的妻子吴攸,则在房间里弹起了古琴。
辞职学画画
橙周刊 (以下简称为“橙”):大学毕业后工作一年多你就辞职,是待遇不好?
张真(以下简称为“张”):
不是。当时(合肥)郊区报老总找我谈话,我辞了几次都没辞掉,最后索性走了。人生的幸福与否,在于是否做了喜欢做的事情,有四五天我都在考虑,觉得自己还是喜欢画画,不适合干其他的事情。
橙:家里人同意你辞职?
张:当时他们不知道。辞职后我没回家,在(合肥)清溪路租了间房子,每天早上买3个馍,一天就对付了。房间没窗户,枕头上一度都发霉了,我就在房间里临摹石涛的画,房东看我一个人长时间不出去,怯怯地问我干啥吃啥。
橙:画画找到幸福感了?
张:临了一段(时间)后,很无助,每画一张都沮丧。别人20多岁恐怕都成画家了,我25岁才画画。
橙:没想过拜师吗?
张:我父亲的一个朋友,在新华社安徽分社工作,他给我推荐了两个画家,其中一个是钱君陶,但都没拜师学习。
父亲“雇”儿子
橙:你父亲做什么呢?
张:他(张学沛)是重庆市中医学院的医生,也是重庆市美协会员,还做过农民。
橙:他怎么会在重庆工作?
张:我的祖父张震严参加过新四军,跟着彭雪枫将军打仗,后来跟着刘邓大军打到贵州,解放大西南。不久,祖父遭受不白之冤被关进宜宾监狱。祖父没平反前,父亲受牵连只读到初中,辍学后务农,但他喜欢读书、写东西,在《河南戏剧》上发表过剧本,还在 《清明》、《淮河》等刊物上发表小说,出了3本医学著作,另外还办过戏校。小岗村分田到户后的第二年,父亲写信反映农民负担问题,人民日报刊登了来信,做过几次报道。后来因为父亲在医学上有突破性的成就,被重庆国光集团“挖”到重庆工作。
橙:父亲赞成你辞职吗?
张:我们家世代出两类人:医生与画家。曾祖父就一辈子行医。父亲在我辞职一个月后来合肥看我,第一句话就是,你终于“正”干了。他的意思就是我开始干正事了。然后他又说,老早就说你是画画的料。
橙:但那时你拜师不成,自学又很苦闷,还能画下去吗?
张:父亲要我回家,说全当雇我画画。我觉得做“啃老族”很不好意思。但父亲坚决,我也就同意每个月接受父亲给的300元生活费。
橙:回去沉下心来画吗?
张:他那时没时间带我,让我去中央美院、四川美院进修,我也去了,又回来了,觉得美院并不适合我,比如在绘画的终极旨归上我不能与美院合拍。西方的绘画背后是有西方文化的,传达的是西方文化背景下的画家对生命,对宇宙的理解。中国绘画的至高境界同样是在中国文化背景下产生的,它是画家以画证道的结果。现在的问题是,我们越来越多的是在用想法和情绪画画,用的虽然是宣纸,但画的已不是有中国文化大雅之境,文化道统缺失了。
“喊我张真人”
橙:年纪轻轻的你,那时整天就“想入非非”?
张:(笑)中国的文化,在道的语境中。我那时觉得与其看画论,通过二道贩子来体悟画道,不如直接研究对文学、美术、哲学等有深远影响的老庄。
橙:搞老庄研究,有什么心得与收获吗?
张:对于乡贤老庄,我有一种天然的接近性。在亳州,研究老庄我算是有点名气,有人就喊我“张真人”。 2009年5月份,央视“走遍中国”栏目来亳州做“从人到神说老子”专题片,我是特邀嘉宾,讲解老子及其思想。关于庄子,我认为他从根本上拆除了以自我为中心的思维方式,从人与道与万物的关系上入手,以思维重建、价值评估的方式,给人类提供了一条循道而趋、无为而无不为的行为准则及方式。
蒙城举办的几次庄子研讨会,我都有参加,去年在新华学院做了四场庄子专题讲座外,前年应邀参加了在华东师范大学召开的首届国际庄子研讨。
(主办方认为不同于地方政府举办的),安徽有两个人参加,除了我,另一个是安徽大学的孙以昭教授。这几年我在上海主讲了一系列传统文化讲座,讲的也都是庄子。年前我在贵州的知名企业家高端论坛,给900多名企业家讲解王阳明,王阳明是在贵州悟道的。
山城拜奇人
橙:“悟道”后画画有进展?
张:解决了我思想上的困扰问题,但那时我画的还是少。父亲就问我到底怎么想的,我说还没到画的时候。
橙:不想出名吗?
张:真正的艺术家都是不合时宜的。梵高在世的时候是边缘人,搞文学创作的曹雪芹当时只顾忽悠名声,也写不了传世著作《红楼梦》。
橙:但你还是拜师了。
张:是的。 1998年,我在重庆一家书店看到一本杂志,封底有幅画,很不一般,就打电话给杂志社,打听到作画的萧中胤,在武隆县文化馆工作。我跑到武隆,县城很小,3万人,但很少人知道他,我找到县城一个文房四宝店,以为萧中胤会常来买东西,但店老板只是听说他常在山里并不认识。幸运的是,我在他进山前,在他的画室找到了,当时晚上6点多了,我开门见山地说,您先听我讲,如果认可我(讲的内容)80%,就拜您为师,我一直讲到晚上12点,他听后没表态,只是要我第二天早上来他的画室,第二天我到了后,他给了我一封信,介绍我到山里,他的一个学生那里写生。
橙:算是收你作弟子吗?
张:他当时跟我说,我画了30年来终于等来了一个人,你找老师难,我找(好)学生也难。我从山里写生回来后,在他的画室跟了一段时间。
橙:现在你们还有联系吗?
张:有的。萧先生是儒佛道兼通的人,那么多年隐在山里,我是第一个找上门的外地人。天津人民美术出版社社长刘建平听说后,专程开车长途跋涉去拜访他。萧中胤的《芙蓉江千里图卷——芙蓉江游记》就是刘建平他们免费出版的,要知道沈鹏出画册还掏了钱呢。刘建平说,行程12天来见一位作者,这在我的编辑生涯还真是破天荒的第一次。
走了9个月
橙:你后来还有写生吗?
张:从1997年到2005年,我大量时间都在读书和行走,基本上把中国走了一遍。当年林散之跟张栗庵学习一段时间后,被推荐跟黄宾虹学习,黄宾虹开书目让他读,3年后,黄宾虹就说,“读万卷书,行万里路”,可以去行走了。于是林散之有了一次长达5年的出游。
橙:你最长的行走呢?
张:9个月,行程万里。那年我女儿才10多个月,当我再次见到她时,孩子都有些生分了。2002年2月,我从秦皇岛海边向西,走到重庆,沿着黄河,一路考察儒墨道的发源地,同时考察中国古代山水画派李成、范宽、关仝、荆浩“四大家”的绘画与他们所处的地理、文化的关联。
橙:花了多少钱?
张:3000多块。经常夜宿山民家,给他们钱也不要。上山东蒙山时,我背着几十斤重的画夹、行李,一口气跑到山顶,看到一棵奇松,一屁股坐下来画到太阳快落山,想起身几次都站不起来,一个卖山货的中年人看到后,就说可能损着筋了,然后把东西交给他老婆,背着我下山,还翻了几道山,一连几天我都睡在他家,非亲非故却得到悉心照料。
橙:这次行走有什么收获?
张:庖丁解牛经过了一个从“目视”到“神遇”,从“在于技”到“进乎技”的过程。这次行走对我有转折性的意义,写生的过程,其实是目视与神遇轮转,以自然启动天性的过程。我在高中时就读过中外许多艺术家的传记,也一直在想,是什么成就了一个艺术家的心灵。看古人的山水画,可以见到他们的心力,他们的心灵如太虚一般笼罩着大地。
帮牛群解困
橙:你怎么做牛群特教学校校长的?
张:2000年底,牛群来蒙城,他上午就职演讲后,晚上就找我说要拜师学习 (研究)庄子,当时我在县城的画室,仅有一条板凳,一张床,一个画案,我俩就坐在地上聊,之后只要他在蒙城,常跟我讨论老庄。
牛群有次到蒙城聋哑学校察看,看到学校的条件很差当时就哭了,说要把这个学校搞好,还到深圳等地考察国内先进的特教学校,最后决定搞“民办公助”。原来的校长是蒙城的一位中学老师,2001年8月25日,学校突然发生变故,牛群和当时的县长要我做校长,5天内我紧急召集了一批志愿者来学校任教,解决了当时的危机。
橙:你干校长有什么不一般的做法?
张:我跟牛群建议,要施行“不言之教”、“引导之教”,不用不切合实际的教材,聘用教师不唯学历等。我当时还负责一个美术班“大音堂”,挑选的学生基本没画过画,但这些孩子都有天分。后来因为变动和观念的不同,2003年6月我离开了学校,大音堂随后也解散了。
橙:牛群曾遭遇信任危机,你认为他是怎样的一个人?
张:他是一个好人、热心人,但不适合“从政”。
独特的卮画
橙:为什么将工作室取名为“连山堂”?
张:《连山》相传是夏代的一本书,与《周易》同理,取这样的名字是表明一种文化态度,向远古文化致敬。
橙:什么时候把“连山堂”搬到合肥的?
张:去年“五一”来的,我的一个高中同学在合肥做企业,执意要我到合肥来,提前一年就将徽园淮南馆租下了。
橙:展厅里挂有“卮画”,好像以前没听说过。
张:卮画是我独创的名字,《庄子》“寓言”篇里有“卮言日出,和以天倪……”卮是种酒器,斟满了,自然向外流溢,庄子以卮言来比喻自然流露的合乎天性的心声。以“卮”名画,就是“无心天成”的意思。卮画介乎抽象和具象之间,具有一定的中国民俗意味,基本上是种情感性造型。
游客变知音
橙:展品卖过吗?
张:从未卖过。
橙:靠什么维持工作室?
张:这些年主要靠妻子的收入,她是教师。几个徒弟在我家都管吃管住。到合肥后,我的高中同学出了5万元的租金。去年8月,方田陪同北京来的朋友第一次逛徽园,到我这里后很激动,后来几乎天天来,我女儿在暑假日记里写道:为什么方田叔叔经常来?
橙:是啊,他为什么常来?
张:方田有着极强的中国文化情怀,他是中科大毕业的,前几年在深圳做新能源项目,现在回合肥做,开有一个“千年茶道”馆。他说在北京798、宋庄都没看过这样的作品,感到震撼。前几天聊天才知道,我父亲以前到他的姑父所在的粮站做过油漆活,他们家在怀远,蒙城与怀远邻近,这也是缘分吧。
越看越奇妙
橙:目前连山堂作品有多少?
张:很多,没统计过。仅大尺寸的儒家圣贤造像、道家真人造像及佛家菩萨尊者造像作品就有数百幅,每幅都不一样;泥塑作品在蒙城,没运过来。我们的作品,很多都可以转化为雕塑、瓷板画、版画等多种艺术形式。我们到景德镇烧过一些瓷板画。
橙:个人感觉有些作品比较“奇诡”,有的元素像远古人的刻划符号。
张:都是原创的。有个朋友到上海博物馆看“哥伦比亚艺术特展”,觉得那些公元前7世纪到公元15世纪的南美黄金文物造型,越看越像连山堂的。省文联的领导吴雪看完我们的展品评价说是跨时空的。
橙:会不会在全国搞展览?
张:蒙城庄子祠有我们连山堂的作品展,我打算以合肥为中心,在北京、上海、重庆和贵州各布一个点。
带《庄子》上孤岛
橙:你这么多年不工作,妻子不计较吗?
张:她(吴攸)天生就有庄子的味道,也喜欢画画,现在在安师大读研究生。我们俩结婚时,她18岁,我28岁,双方父母都反对,我父亲问我她是怎样的一个人,我说像庄子,父亲就讲,庄子就一个,她是伪庄子,让我无语,但我们最终还是突破阻力走到一起。
橙:父子俩对话很有古风啊。你和吴攸怎么认识的?
张:她的一个老师,是我的画友,有次她和几个同学来我的画室玩,听我讲画画的经历以及十年磨一剑的打算,回去后给我写了封信,说已经做了喜欢的事,还要十年干吗?是为了名还是为了利?那时她16岁,她的话,不啻于踹了我一脚,让我从台子上摔下来,当时我就觉得,这个人就是我要找的。
橙:如果让你一个人上孤岛,只带一本书或一张碟,你会带什么?
张:当然带《庄子》。碟子就不带了。
庄子梦蝶红色
护卫者
《大士》
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