猝然相遇!站在三米高、五十六米长的巨幅油画面前,我不忍正视画面中的人物。他们都是身边每日可见的人,但这样出现在眼前时,我还是有点儿晕眩。长长的画面中,他们纤毫毕现,以“真实”面目示人,就那样看着你或被你看,他们处在自己的标准状态中,无惧盯视,也没有任何可回避或遮掩的东西,或许用“赤裸裸”这个词最为准确。
他们几乎没有一个处于放松状态,如果嫌魂不守舍太过夸张,那就换成文雅一点的——不在当下。他们焦虑,茫然,无助,又无辜。这是三年前的表情,卯丁魏艺及其团队,在阴雨绵绵的广州火车站前,一一拍摄下人们的表情,花了近两年工夫,绘制出这么一幅纪实长卷。
命运写在每一个中国人的脸上,仅仅用呈现就足够了。从摄影到油画的这种转换,不小心露出了僵死艺术观念的尾巴。他们做了记者做的事情,但又比记者有趣得多。“当代艺术”其实与“艺术”无关,它完全成为一种媒介平台,展示策展人对世界的看法,锐利得犹如时评,又比时评拥有更大的遐想空间和弹性——多义模糊的“艺术”,一变而为强烈的单一主题,似可称之为匕首和投枪。
他们也不再追求被收藏。长达三年的筹备创作过程,绝非逐利而来,而是要像战士把楔子打入钢板之中,给时代留下记忆。那张零度写实全景油画,其实只是个坏的开始,现在的人们更狐疑,更焦虑,更无助,更茫然:我不知道风在往哪一个方向吹,但我知道自己总要倒下去。三年过去,原先于迷茫中还有隐隐的期待,觉得智人层出的中国当不至于没有一丝希望,政府也不可能甘于毁灭而束手无策。保就业的十大产业振兴,四万亿人民币出笼,让中国好像先于世界而回暖,并有独步地球之势。但明眼人知道,拒绝进行政治制度变革的中国,所有的药方都只会加重病情,并使之病入膏肓,拖延只会使情况更糟糕。更大的铺摊子,上项目,刺激了需求,但前所未有的产业大跃进让投机家和贪腐集团捞了最丰盛的一把,在他们享用完最后的晚餐之后,国库耗尽,老百姓,这些苦难的承受者被抛到岸边,巨鲸们及其有亲属关系的人们,远遁彼岸,过上了穷奢极欲的高级生活。
两年前,我曾在专栏里写道,主政者如果抓住最后一次机会,将政府从主导万能型角色转变为谦卑的服务员,让社会自然发育,中国兴许还有一丝转机,否则,将坠入万劫不复之深渊。不幸的是,金融危机被权势集团肆意利用,缔结成神圣同盟的权贵资本主义,展开了野蛮掠夺,并彻底主宰了中国的政治经济命脉。他们再也不惧怕任何舆论,肆意践踏一切人的尊严,国家荣誉荡然无存。维稳,就是维持这种掠夺而不允许反抗,哪怕是自焚式的反抗。在这儿,权力说了算!他们要把红黑莫辨的中国变成一个无正义的服从国家。
相信政府的自取其辱,不论是写在纸上的文字,还是嘴巴吐出的话语。大众于被控制和剥夺中忍受贫穷和耻辱,权贵在狂欢中体味肆虐的快感。千疮百孔的巨轮即将沉没,权贵们知道在何时离开,他们会在攫取完最后一缕财富后悠然弃船。等在老百姓前面的只有沉沦。
这似乎就是多灾多难中国的宿命。他总会错失一切最宝贵的机会,在关键节点上走上最不该走的那条路,最终坠入万劫不复之深渊。现在的心态是,人人一手烂牌,只想让权贵们和了,好开始新的牌局。人们都在期盼一场彻底的革命,能活在一个公正的社会里。
卯丁团队自苏州出发,对东南沿海数地进行采访,力图展示中国制造业衰败的动因。展览大厅里张贴的温州法院破产企业审理公告,系列摄影作品《困境中的制造业工厂》,装置作品《是谁肢解了我的躯体》《拯救大熊猫》,纪录片《穿越黄金海岸》,正是巨幅绘画上中国人表情生动详实的注解。
卯丁团队这次活动名为《走过一天零一夜——金融危机三周年后我们的今天》,特意高价请红人郎咸平做演讲。出语吓人的郎先生老调重弹,但他只愿意把制造业衰败的账算在“笨”政府的头上,他自称屡次准确预测了中国经济的前景:中国已经率先步入萧条时代!他以悲悯的语气宣告:你们,不幸生在中国大陆的你们,终生都将为政府的错误决策付出惨重代价。他试图扮演半个先知,好让人们膜拜。他和那些四处走穴的文化达人一样,仅仅是靠消费正义而敛财,他们是黑暗的一部分,越腐烂越快乐!高达二十万的出场费以及诸多严苛的接待要求,正是他们吸血本性的最好注解。
卯丁团队之前有《凤凰西去二万米》的湘西田野调查,展示的是一副乡村文明解体的严峻局面,那些触目惊心的性交易,无聊麻木的生活,深深刺激了人们。把这两件作品合在一起,似乎无意间窥见了中国的秘密:失去文化家园的人们,也失去了生存的根基,他们从城里回去的路,可以有高铁,有无所不在的高速路,但故乡已不复存在。失去了家园的中国人,恐怕也只能呈现出一副在路上的姿态,不知何往,已无从何往。无所往的生存,造就真正的中国表情。这或许正是寄身于广州红专厂的巨幅油画所要传达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