渠岩一向是以“前卫摄影艺术家”的身份被我们熟知,他的摄影作品具有鲜明的自我特点,像他的《权力空间》、《信仰空间》、《生命空间》系列作品,都是从中国乡村的语境中来提出社会问题。几年前他因拍摄《权力空间》系列作品来到了许村,谁也没想到,多少年后这个深藏在太行山脉的小村庄,会因当代艺术、因渠岩而闻名。
这些年中国新农村建设成为传统文化的“埋骨地”,越来越多的文人、艺术家希望用“乡村实验”的方式寻找一种精神寄托。“许村实验”是艺术家渠岩主持的当代艺术乡村实验项目,笔者在向他抛出了九个问题之后,发现“许村实验”不但是渠岩自身乡村情感的皈依,它也正实实在在的为许村的村民建造一个令人回味无穷的家乡。
太行山下的“新”许村
一、缘起:为什么要做“许村实验”?
我早在三、四年前就已经进入许村了,早期做了一些调查研究,希望能够深入推进当地新文化的创造。
中国不可能把所有农村都改造成“华西村”,“华西村”可能是中国新农村新生活的一种模式,但它不是中国文化和中国人的方式,于是我拿出了一个可行的方法和措施,希望给中国新农村的误区、偏差指明一条真正切实可行的道路。
农村不像城市,因为它的生产方式和城市是不一样的,因为农村离不开土地。在对待新农村的时候,一些政府和开发商用简单粗暴的方式,拆掉古建筑盖新房子,这种方式并不能保持我们的民族传统、我们的文脉和我们的家园。对于一些依靠土地耕作的村庄,那种商品房新村是不适合农民的,农村是我们中华民族文化的根,粗暴的改造会把我们赖以生存的家园给摧毁了,像北京、上海、香港、东京这些大城市已经被西方同质化、美国化了,但西方“摧毁”中国乡村的过程可能是漫长的,在这个过程当中,传统文化可能还要抵抗,还要交融。
二、为什么是“许村”?
我是山西大学毕业的,对山西还是比较了解的。山西省保留着中国元宋以前80%的地上文物,传统文化非常丰富,对西方的抵抗有时候也是比较强烈的,有时候也能妥协变成另外一种新的文化形态。
一次偶然的机会,我在山西太行山拍摄我的《权力空间》系列作品来到了许村,这个村子是张艺谋当年演《老井》电影的拍摄地,并靠这部电影在东京电影节获得影帝。它是太行山最高峰的所在地,传统文化保存得非常好,这个村子有两千多年的历史,春秋时期就开始建村并有乡民生活,一直保存到现在,村里保存有明、清、民国、文革和现在的建筑,建筑线索非常完整清晰而且丰富鲜活,当地的村民并没有完全把原来的老建筑和民居拆掉,于是我看到就有强烈的印象,使我感动。
渠岩简介:1955年出生于江苏省徐州市,毕业于山西大学艺术系,1992年赴欧洲学习和工作,1997年回国,现居北京创作和生活。
三、为什么要做成“艺术”的许村?
我曾经统计过,大城市周边每年都会有10%的村落被消失、改变,这是非常可怕和惊人的。我们的非物质遗产大部分都保留在乡村里,在现代化城市里的房子里可能连一张年画、一件老家具都找不到,物质遗产和非物质遗产根本就不存在了。但许村的建筑形态和非物质遗产就保存得非常好,一些农村作坊、手工剪纸或是民间社戏全部都传承了下来,而且他们在每个节日都有自发的民俗表演,所以我觉得应该把这些作为一种传统用新文化形态来激活许村。
南方报业集团的陈刚曾经对我说过:写字的人是做不到“许村实验”的,只有当代艺术家可以做到。其实有很多记者和作家也呼吁政府要保护古村落,但实际上这种呼吁是没有多大效果的,呼吁完最后还是要政府和开发商来执行,又会回到前面那个破坏的问题。所以,也许只有艺术家能身体力行从文化、艺术的角度,以及尊重历史的态度对古村落的建筑实施空间改造,以达到保护的目的。
变化的许村
四、你认为中国农村的问题在哪?
当年梁漱溟先生就提倡:“创造新文化,抢救旧农村”的口号,他在河北和山东做了“乡村改造计划”。当时为什么没有成功?第一,梁漱溟先生也是一个文人,他写了很多新文化改造和建构的理论文章,第二是由于当时时局的动乱和一些条件的限制。中国现在面临的农村的问题比那个时候要严峻得多,那个时候只是封建思想比较严重,传统文化的东西没有了再生的力量,但今天乡村的危机已经到了生死存亡、甚至被彻底消失的紧要关头。
中国农村的年轻人纷纷离开农村,为什么离开呢?他们看不到希望也没有发展的机会,无法和当代的生活方式对接,如果要抢救村落,就必须把年轻人吸引过去,但是不给年轻人一个新生活方式的引导、召唤或者是一些就业机会,他们不可能回去。这几年我对很多从农村到城市里来工作的孩子做了一个调查,虽然有很多孩子对家乡充满了很多美好的回忆,但没有几个愿意回去的,甚至有的非常讨厌自己的家乡,因为他们回去之后什么都没有了,环境被污染了,房子也没有了,记忆也消失了。所以在这个时候我认识到了这个问题的严重性。
五、“许村实验”面临哪些实际的困难?
我在欧洲生活了很多年,西方的乡村为什么会保持传统的文脉,人们在老建筑里能过上现代化、文明的生活方式,乡村又非常美丽,中国为什么做不到这一点?中国的老百姓感觉如果要追求新的生活,必须要把老房子毁掉,因为老房子有问题,建筑本身和里边的生活方式不符合当代生活,但是问题如果用毁掉传统的粗暴方式来解决就很简单。这就和中国北京的四合院一样,如果既想保存老建筑的形态,又向过当代的生活方式,只需要改造就可以了,但是这个要费事、费时、费钱,开发商不愿意做这些事情,有些急功近利的政府部门也不愿意做这个事情。
许村的建筑变化
六、当地政府对“许村实验”是何种姿态?
那个时候我们着手分三步开始,第一步是抢救老建筑,有的已经毁掉了。现在的和顺县政府做的非常好,可以说天时地利人和。这个县在太行山最深处,保留了很多农耕文化的优点,包括传统文化,那里的领导对传统文化艺术是非常重视的,有“耕书传家”的传承。不像沿海有一些县的领导那样纯粹是物质主义和急功近利,只想到经济增长,不想保护民族文化。
让我惊喜和感动的是和顺县有一批特别可贵的县委领导和基层领导。他们热爱传统文化,非常热爱自己的家乡。特别要一提的是许村国际艺术公社的社长,他也是原县的政协主席范乃文先生,他就就是许村人,是从许村走出来的县级领导。所以他对这个村子倾注了很多的感情,我到那儿去之后,他已经在许村创建了非常完善和成熟的农家乐基地,帮助村民致富。县委书记孙永胜也对范乃文非常支持和肯定,孙书记说了一句非常精彩的话:“一个人如果不热爱自己的家乡,他怎么能热爱自己的国家啊”。
他们也很重视保留和抢救古村落和老民居,但由于条件限制和专业知识欠缺,在修缮一些老的建筑的过程中,产生了一些新的问题,有些地方没有做到修旧如旧。我到了那之后首先起草了一个完整的古建筑和民居的修缮和保护方案,当地政府和文化部门在修缮和保护古村落方面做了大量的工作和努力。
七、为什么叫“许村国际艺术村”?
我觉得目前在中国还没有真正意义上的,在国际上具有影响力的国际艺术村,我在国外参加了很多艺术村的驻村计划,国外的这些艺术村都远离了掌握最重要当代艺术资源的大城市,而是放在在风景秀美或者文化遗产丰富的乡村小镇。夏季里一些艺术家在那里交流,又在那里度假,他们喜欢这种方式,西方很多艺术村就是这样来配合艺术家产生的。
许村国际艺术公社大门标志
所以说中国也成立了几个艺术村,但大都是虎头蛇尾和短期行为、有些艺术村甚至就是房地产开发商是为了商业目的来营造的,房子卖完了,艺术机构也就撤销了。
我们成立许村国际艺术村的目的是:既能为来自世界各地的艺术家在中国传统文化的腹地带来惊喜和启发,也能激发创作者与自然的深层交流。又能为当地居民带来新的世界观和生活方式。同时也期待将国际的当代艺术理念深耕于中国传统文化的土壤中,以及和当地社群共同创造生态、艺术与社会的对话现场,提供艺术家一个社会与人文关怀相结合的创作空间。
许村国际艺术公社也积极邀请当地的艺术爱好者、村民与团体参与创作过程,从而增进艺术与当地村民的彼此理解与交流,让鲜活生动的艺术创意在古老的村落生根开花,并为这座古老的山村以及和顺地区注入新鲜的文化活力,也能给村民增加收入。
我们策划和设计改造的首期艺术机构,都是用几乎被闲置和废弃的民居改造而成,既保留了传统民居的外观,又改造了内部设施,让它具有现代生活的舒适和方便。就是想让他们看到在老房子的形态里边我们同样能过上现代化的生活。所以做好之后很多村民就非常惊奇,他们感觉他们熟悉的老房子怎么能做得这么有意思。
著名建筑师孟建民的团队是我们唯一邀请的艺术小组,他们给许村做了村庄的历史和发展的调查研究,作出了非常精彩的规划和建筑的调查和规划保护建议,非常有价值和意义。老民居的进门影壁上都有土地神的牌位,而新的建筑普遍只有迎客松和福禄寿,他们总结的村民信仰的变化也很有意思,就是从“土地神”到“迎客松”。调查之后还发现村民们为什么要拆老房子建新的呢?因为他们认为建新房的成本比修一个老房子要便宜。为了让农民不拆掉旧房子,我们现在已经做出了具体的方案,依据当地建材砖、水泥、沙子等各种材料计算出一个成本低于建新房子的改造方式,以后会慢慢说服村民来实施。
八、“许村实验”的经费从何而来?
许村公共艺术空间的改造是由当地政府支持的,艺术节是当地企业赞助的。我们现在也正在拿出切实可行的方案,使村民珍惜自己的家园和有价值的民居。农民要改造旧房子,可以计算盖房子的成本是多少,我们在根据当地的建筑和材料做出预算,让他们根据我们的建议来实施改造。,一期艺术家的工作室就是旧房改造的,新媒体会议室是用老酒馆改造的,邮局改造成了乡村酒吧。
艺术家在许村
当地外出打工的年轻人听说家乡举办国际艺术节,许多都回来了,因为他们看到了希望,看到他们的家乡也能和国际对话了,“许村实验”第一步的效果全都体现出来了,当地政府也非常高兴。村民也非常惊喜,现在村里有60多家农家乐,夏天两个月天天爆满,真正给农民增加了收入和实惠,山西省六大美术院系的写生基地在那儿挂牌了。7月份我请了国际上20个艺术家来许村创作和生活,这些艺术家画完之后每个人留两件作品永久在许村收藏,在许村老粮仓做了一个美术馆,因为有国际艺术家作品长期陈列在那里,就吸引游客去参观,而且来许村写生的学生不但能够写生,还能看到国际艺术家的作品。
九、“许村实验”是否影响了你的个人创作?
因为“许村实验”可能我今年没有时间做作品,但我觉得非常有价值,我感觉这就是一个很大的作品,一个会被历史记住的试验和尝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