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凌把自己的纸上绘画分成两种,一种称为“涂鸦”,另一种称为“漫画”,两者均以最朴素直白的黑色线条,画在同样朴素的全白笔记本页面或是A4纸上。在最近的“漫画”里,他甚至连格子都不打,直接将A4纸折成六个方块就开始工作。作品完成后,他会首先发表在自己的漫画主页potot.com、以及论坛、豆瓣等基于分享的互联网社区,接受所有用户(大多与艺术毫无关系)的访问和评论。这一切,形成了温凌一心想要的低姿态,而这种极低的姿态所表达的,恰恰是他最激进的立场:他要反对当代艺术给普通观众带来的受辱感,进而,他希望自己的创作尽可能地广为传播,希望更多的人能够面对以及进入他的作品。他把观众通过这些纸上绘画所“拿取”的视觉信息,视作自己世界观、潜意识以及性格DNA的传播。
所有这些关于作品传播、性格DNA、以及当代艺术反思的想法,都来自温凌最近几年的创作实践与思考,而最早的线索,则可追溯至他早年的经历。温凌从小学画,从事童书插图绘画的父亲,一心希望他子承父业,儿子却嫌老爸的“超平面线勾”纯属“小儿科”,认定自己要从事的是“大艺术”。2000年从中央美院版画系毕业后,温凌先后做了三件事:一是延续学生时代的创作,以54boy的名字制作动画,最初通过其动画主页54boy.com发表,之后参与了由大众媒体在商场举办、面向大众的“大声展”;二是开设摄影博客ziboy.com,揣着刚刚开始普及的数码相机,以照片日志的方式记录生活;三是和画友Lan Lan、Breath、绿共同创办绘画社区“绿校”,在网络上以画会友。绿校创立两年后,2004年,温凌辞去报社摄影记者的工作,成为一名从事“大艺术”的职业艺术家。他最初从事的是架上油画,2006年开始超平面线勾的架上绘画尝试。2009年,他转向纸上创作,并开始为了解释上的方便,把自己称作“画漫画的”,并渐渐形成自己的方法论。
新的方法论的形成,其实就是一系列的自我考古,整个寻觅与认证的过程,也是一场思想与意识的自我检验。父亲的影响一直深埋在儿子的自我意识与个性欲望的岩层下面堆积发酵,要等他经历了足够多的生命体验才能成为宝贵的矿藏并被挖掘。对流行媒介(动画、漫画)、网络互动社区以及大众传播的亲近是整一代青年人的寻常反应,但当温凌需要形成自己的艺术观和传播观时,这些东西成了反对专业美术培训体制及其带来的艺术“神圣性”的有效资源。
那么新的、属于温凌的绘画是怎样的?它是怎样形成的?从内容上看,温凌描绘的是自己普通而真实的日常生活:去超市购物、和绿校的朋友交往、看到微博消息后开车出去看央视大火、和家人一起照顾病中的父亲。然而写实只是一个方便法门,通过描绘日常生活的真实情境与个体生命的真实处境,温凌营造了一个普通观众也能进入的世界。但在情节和形象的设定上,虚构早已发生,它无所不在,或是衔接在现实的开头之后,或是渗入到真实的细节的间隙。
与此同时,以纸为基的超平面世界,让温凌可以自由地游走在现实与超现实之间,并通过后者传递出自己的潜意识。通过对“涂鸦”的比较阅读,可以更清楚地发现“漫画”中的超现实形象是怎么形成的:乳房或怪兽形状的头,最初可能是心理潜意识的浮现,后来就成了漫画人物的形象;代表父亲和母亲面容的建筑与城雕,显然源自温凌对日常接触的形象的敏感和趣味,但在更深层次,也透露了他对现实的评注。根据画面所需携带的信息,温凌自由地选择速写、素描、漫画等不同的画法,同时,他不动声色地洗去8年专业美术训练造就的笔头的华丽,只着力于精简的刻画,通过极其微妙的线条的控制,传递情绪或情节的暗示。
温凌绘画的一个巨大特点是:内容来自生活的各个截面或切片,并不怎么强调叙事,却非常讲究视觉信息量,归结到画面特征,就是强烈的现场感和极度具体化的物质性细节。长安街上的监视探头、iPhone手机上的运用程序界面、自动扶手电梯上的促销广告、青年衣服上的The North Face商标……把这些典型的温凌式的物质性具体细节,放到极度精简的单色勾线画背景里,更能凸显其强烈的主观性。这正是他的方法论的核心——热爱物(或称——尊重物),像感受人的脸一样感受物,让现实经由主观记忆的过滤与提炼,落实为画面上的具体形象。
对物的拥抱使温凌在周遭的现实世界与自己的意义世界之间建立了一个通道。但这绝不是消费时代的众生的所谓 “拜物”,在此,主观记忆的过滤装置成了一个很妙的解毒剂——它由温凌的观察力、兴趣点、世界观、潜意识、性格等一道道的过滤层叠加而成,对信息进行主观省略和强调的处理。如果说西方古典记忆术(一种将知识空间化的记忆方法)会让记住的东西带上一层朦胧的感性色彩,温凌的这个记忆过滤器则走得更远:实际上,它让最终输出物携带上温凌的主观评注,那正是他想要透过低姿态的“画儿”去传递给读者的内容,这使温凌的绘画,成了他的意义世界的创造性表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