品评齐白石的艺术,必然会谈到他的衰年变法,说到他的衰年变法必然会联想到他与陈师曾的友谊,而说到他们之间的友谊,必然会想到齐白石的那句名言:“君无我不进,我无君则退。”
其实这两句出于白石题陈师曾的画中。原诗是:“君我两个人,结交重像畏。胸中具能事,不以皮毛贵。牛鬼与蛇神,常从腕底会。君无我不进,我无君则退。我言君自知,九原毋相昧。”诗写出了白石先生和陈师曾之间深厚的情谊,而其中这两句所说的乃是两个人在绘画上互相得益的真实写照。
齐白石对于艺术最大的特点是即坚持己见又虚以下人。他执著,为坚持自己的艺术观点,不在乎别人的嘲讽;他谦诚,不论什么人,只要画有成就,学识渊博,他就虚心的请教,无论老少尊卑。陈师曾在年岁上小于他很多,但博学多才,在诗、书、绘画、制印上皆能,特别在绘画上,人物、山水、花鸟无所不能,且皆有自己的特点和建树。为此得到白石先生的赏识。陈师曾也非常钦佩白石先生的文才和绘画。所以二人遂结为忘年交。
陈师曾不但学问、绘画出色,且因家学渊源学识广博,故而眼光独到。他早于白石先生先认识到吴昌硕开创的大写意花卉的妙处,并得到吴昌硕的亲传。看到白石先生追随八大山人朱耷,作品风格冷逸清旷而不被社会欢迎认同的窘迫和无奈状,于是诚心地向白石先生推荐在社会上备受欢迎的吴昌硕的绘画。白石先生85岁回忆时云:“予五十岁后之画冷逸如雪个,……识者寡。友人师曾劝其改造,信之,即一弃。”请大家记住白石先生85岁时说的话。这句话说的是白石先生50多岁时的风格是八大山人朱耷的风格。不错,对于八大的冷逸清旷风格,五十多岁时以前的白石先生酷爱近至痴迷。他在1919年57岁时所“画群鱼图“上题道:“予曾游南昌,于丁姓家得见八尺纸之大幅四幅,乃朱雪个真本,予临摹再三,得似之五六,……丁巳已成劫灰,可太息也。今画此图因忆之。”对于朱雪个的作品能临摹再三,多少年后尚为丢失而惋惜,又重忆而画之,由此可见他对于朱雪个风格的酷爱程度了。真可算是:已是痴迷深到骨,万牛倒曳难拖回。
1920年白石先生在一幅“游虾图“中记道:“即朱雪个画虾不见有此古拙。”由此又可见他追随朱雪个的原因是因为在他的骨子里,实际是专注在冷逸古拙的画风上。为什么他如此呢?难道他的心理状态也如朱雪个?
朱耷,清初画坛“四僧”之一,为明太祖朱元璋的第十六子宁献王朱权的九世孙。朱耷生长在宗室家庭,8岁时能诗,11岁能画青山绿水,能悬腕写米家小楷。 少年时曾参加乡里考试,录为生员。明灭亡。朱耷19岁,不久因父亲去世,极度忧愤而装聋作哑,隐姓埋名遁迹空门,潜居山野,以自保。后,“出家”为僧,改名雪个。特殊的身世决定了朱耷特殊的心理,特殊的心理导致了绘画作品特殊的冷逸风格。我们不妨逆向思维一下,即齐白石在变法前的画风追求冷逸,想必他的心理也必然有冷逸的因素存在,至于到底是什么因素?这里我们不能却强云。请看他91岁时在他1919年的“秋梨细腰蜂”上的题字,便可佐证我们的推理。由此又可明了他为什么对雪个风格如此眷恋了。那题字云:“此白石四十后之作,白石与雪个同肝胆,不学而似。此天地鬼神能洞鉴者。后世有聪明人必谓白石非妄语。”
当然,白石推崇雪个,还在于他认为朱雪个的绘画调格“远凡胎”。在“石榴图”中他说:“余尝见南楼老人画此,无脂粉气,惜枝叶过于太真,无青藤雪个之名贵气耳。”
我们知道一个成了形的艺术家的风格是很难改变的。它并不难在笔墨运用上,而难在感情上对自己已经成形的创作理念和思维的否定。在此之前,白石先生就曾对不认同他艺术风格的见解不以为是。他在1922年的“晴坡图”的题字中道:“此画法从冷逸中觅天趣,似属索然。即此时居于此地之画家陈师曾外不识其中三昧,非余狂妄也。”他还在“芙蓉游鱼图”中记道:“余友方叔章尝语余曰吾侧耳:‘窃闻居于京华之画家多嫉于君,或有称之者,辞意必有贬损。’余犹未信。近晤诸友人面,白余画极荒唐。余始信然。然与余无伤。百年后,来者自有公论。”从这些题记中正可见他在坚持自己追随朱雪个冷逸格调的意志上多么坚定。但是,在陈师曾的真诚下,白石先生却毅然接受了陈师曾的建议,改学色彩绚丽多彩富有金石味道的吴昌硕了。由此一发不可收拾,终于在衰年变了法,并终究成为了一代大家。
在现存的对齐白石各类记录评论文字,基本以他告别雪个追随吴昌硕,到成为大师而告终。但是如果我们以为齐白石就此了结了以往的朱雪个情节的话,那么也就没有了我们现在的这篇文章。实际上,齐白石在艺术上是个勤奋而富于天才的大家,但在情感上也是个普通人。二者不能混为一谈。在他开始衰年变法之后,他确实下了最大的决心。他说“余作画数十年,未称己意,从此决定大变。”他在诗中道:“扫除凡格总难能,十载关门始变更。老把精神苦抛掷,工夫深浅自心明。”在变更以往的“冷逸”过程中,他开始在色彩上丰富自己,“涂黄抹绿再三看,岁岁寻常汗满颜”似乎就是他当年辛劳创作时的写照了。
这里提醒览者注意,我们上面的叙述可都是为了下面的文字铺垫。意在说明,人们认识中的齐白石先生的成名作品是从对冷逸的朱雪个风格“否定”的变更后形成的。为此,人们大都也会因为齐白石的成功摆脱和成功吸纳,认为齐白石对那段否定当心存欣喜,因为倘若没有那个否定,他齐白石就不会成为国际性艺术大师。是的,这似乎就应该是不刊之结论。但在齐白石内心到底是怎样看待自己的否定行为呢?请看下文。
“前身非雪个,何以怪相牟?此老无肝胆,一掷舍千秋。”
“冷逸如雪个,幽燕不值钱。此翁无肝胆,轻弃一千年。”
以上并非两首诗,后者是前者的修订稿。但我们可以视为两首看。因为这两首的后二句意思相同,只是前两句不同,而不同的地方正可以看出白石先生深藏在内心,为别人所不知的所思。前首前二句对于我们的命题没什么意义,但可以看到白石先生的内心深处:他迷茫自己为什么“不学而似”雪个。那背后的潜台词似乎说,是应该归于天意吧?因为倘若不学就会,自然雪个就应该是自己的前身了。前身就是前世意。如果说白石先生相信佛教的前生、今生、来生的三世说,似乎有强加之嫌,但对于那个时代的人来说,有此信仰亦为寻常吧?我们捻出此句的目的很明显,那不过是为了印证白石先生并没有因为改变了画风而淡忘了以往的根基---朱雪个画风,将昔日的情趣爱好扔到爪洼国了。可以说,正因为在他的内心深处眷恋得很深,才会在他85岁看到58岁时有八大山人意境的册页,才会有如此的感慨!
那么,为什么当年齐白石接受了陈师曾的建议呢?这在后首前二句说的再明白不过了。这两句用白话说就是:“俺当年的画虽然具备朱雪个的冷逸格调,但那个格调的画在北京不值钱啊!”俗话云,没有一分钱,难倒英雄汉。在金钱社会里艺术品大都会沦为钱的附庸。艺术家可以不拜倒在金钱下,但必须是你有了起码的生活依靠支持后。所以你必须首先解决了艺术的支持,之后才谈得到独立的艺术和独立的艺术品格。作为一个以买画为生的艺术家来说,你的作品格调必须顺从于社会的需要。齐白石曾三次进京,他55岁时第二次进京,以卖画制印为业。同年回乡。57岁第三次进京,此后定居北京。卖画是他生活的依靠。如果他的画不被人喜欢,如果他执著于孤芳自赏的冷逸雪个格调,其结果就是卖不出自己的产品,不用说嗷嗷待哺的一家人,就是他自己又如何为生?如何在北京定居?所以卖画是硬道理,是不可逾越的关口。
当时绘画市场什么紧俏?此时恰遇到知情者陈师曾的投门相赠;恰遇到具有满足市场需要才能的齐白石,正所谓风云聚会,才成就了一代大师。
对于变法后的作品被陈师曾帮助打入市场的状况,齐白石在一首诗中道:
曾点胭脂作杏花,百金尺纸众争夸。(陈师曾壬午春往日本,代余卖杏花等画,每幅百金,二尺纸之山水得二百五十金。)平生羞杀传名姓,海国都知老画家。
不错,变法后名声的远播,鹊起的声誉,给一贯低调的齐白石带来丰厚的收入,这完全出乎他的意外。但是人不是草木,是血肉的有情感的生灵。作为人中精华的齐白石,他如何能因为完成了市场的需要,满足了自己生活的所给而遗忘了初始的志向和天生的意趣?于是才赋出了似乎带着深刻自责和淡淡哀愁遗憾的“此翁无肝胆,轻弃一千年”的诗句。即他始终认为冷逸格调才可以流传千古,仅因口腹而屏弃之的见识,便失去了千古留名的机缘。但是俗语云,甘蔗没有两头甜的。几千年前的孟子就说过,鱼与熊掌不可兼得。齐白石虽然不得不因生活而放弃了冷逸风格,对于他来说固然有塞翁失马之叹,但也有得福之喜,毕竟他因为适应了市场而有了名利两面巨大收获。所以为此而生些自责、苦闷也倒值得。
考“肝胆”一词,辞海上有二意:1,比喻关系密切;2,比喻真诚。但在这里都不恰当。联系全句来看以“主见”解释比较合适。姑且如是诠释吧。
2013.1.21 北京艺术研究所 刘玉来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