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亿;7280万,最近,这两个数字频频见诸报端,前者是几位专家给一件假“金缕玉衣”的估价;后者则是油画《人体蒋碧薇女士》得到的专家估价。 其实,类似藏品估价的数字游戏几乎每天都在电视鉴宝节目中发生:一件乾隆年间的青花瓷器,嘉宾甲作价30万,嘉宾乙估值200万,而最终专家给出500万。伴随数字的疯狂,躁动着的却是观众那颗“激动不已”的心。
据不完全统计,目前国内电视鉴宝收藏类节目不下20档,最兴旺时多达50档。从央视《鉴宝》、北京卫视《天下收藏》、凤凰卫视资讯台《投资收藏》,到湖南卫视《艺术玩家》、山东卫视《收藏天下》……国内电视台无鉴宝节目的可谓凤毛麟角,而鉴宝节目所引起的混乱和争议,更在广泛的人群里蔓延,甚至成为人们对社会诚信感到失望的原因之一。有鉴于此,我们想向鉴宝节目提出几个问题。
某鉴宝活动现场
专家在鉴宝
明永乐青花双系扁壶
一问:究竟该由谁来鉴宝?
藏家手执藏品出镜,一干自称爱好收藏的演艺明星与品鉴专家齐齐上台“看”宝。未几,各自亮评语。有人言假,有人出价惊人。一些节目还安排远观的现场观众也参与论真伪。
尽管众说纷纭,节目最终都会给出个唯一结论,下结论的无一例外都是电视台请来的鉴宝专家,他们中有的来自文博系统,有的是浸淫古玩市场的玩家或行家。这样一个看似由业界精英组成的专家嘉宾是否就可以对文物做出鉴定,并进行估价呢?2005年5月,央视《鉴宝》节目中,一幅吴作人的《牧牛图》,被专家现场鉴定为真迹,估价25万元。后来,包括吴作人妻子与女婿在内的家人均认定该画系伪作。2006年某电视台一期节目中,专家为一套齐白石通景屏估价上百万元,事后证实这套通景屏为赝品,画的笔法、款识都与齐白石真迹相去甚远。
最近,杭州南宋官窑博物馆现“壶王”赝品,假“金缕玉衣”案以及徐悲鸿油画《人体蒋碧薇女士》疑为学生习作等事件,让人们对参与鉴定文物真伪的专家生出了更多怀疑:当时都是怎么鉴别的?是能力不够还是另有原因?
“隔着玻璃罩走一圈就能辨识真伪?在一些人眼里,处处皆真品,而实际情况是赝品无所不在。”中华全国古玩商会鉴定中心主任王立军,一个自称“体制外”、“上过不少当”的收藏老顽童说,“当下收藏领域,所谓专家是最大祸根,充当着‘搅屎棍’角色。”据王立军介绍,当今文博系统不少专家最初学的是中文、档案,“看看真东西还成,辨伪并不擅长”。在他看来,一个合格的鉴定家需要具备三方面条件:一要有理论;二要有实践;三要有悟性。“鉴定还得靠实战型行家,他们是经过市场磨砺的‘野生动物’,眼光更准。”王立军说。
有业内人士反映,目前一些电视鉴宝节目中出现的所谓权威专家,圈内人甚至不认识。
“收藏领域范围很广,研究玉石的不一定懂书画,研究瓷器的不一定懂青铜器。这就要求没有鉴别能力的专家不要信口胡说,此外,公众也要敢于质疑专家。”玉器珠宝资深评估专家李彦君如是说。
撇开伪专家、隔行专家,真正的专家又在哪里呢?“由于政策、观念所限,拥有最大专家资源的国有博物馆,只对馆藏文物负责,并不允许为民间藏品提供鉴定支持。”中国文物信息中心研究规划部主任金瑞国回应。这也就造成了如王立军所说的现象,一些顶着研究员头衔的人士,只得四处“偷偷摸摸”走穴,而有关部门似乎也是睁只眼,闭只眼。
“依我看,也别以系统内外分为专家、行家,依照鉴定对象是否属于文物划分也许更恰当。”文物法研究学者焦晋林提出,“属于文物的,必须合乎《文物保护法》规定,由有资质的部门、个人鉴定,而非文物的可以放开让中介机构参与。”
谁有资格参与“鉴宝”,至今仍是自说自话,自行其事,没有一个明确的说法。
二问:鉴宝一定要估价吗?
看完藏品还未来得及落座,一众嘉宾和专家就被主持人吆喝着赶紧估价。娱乐节目常见的插科打诨出现了:其中一位嘉宾要么拿其他嘉宾取笑,要么抖落些自个的私生活。当然最终大家还是会亮出个价格,从零到上千万不等。
有人说,鉴宝节目的主角不是收藏者和观赏者,而是商家和专家。原因在于节目焦点从来就是商家关注的价格和鉴定专家给出怎样的价格。节目中最刺激的也莫过于识别真伪及估价这两个环节。“谁说鉴宝就一定要估价?”焦晋林认为,收藏对象绝不仅仅是文物,收藏也不意味着经营。他说,哪怕一块周朝的青铜器碎片也承载着丰富的历史信息,除了反映手工艺水平之外,还能体现当时当地的经济文化状况,对丰富和完善地方志与断代史都是不可或缺的。“这些不可能通过估价来体现。估价很容易导致价值单一化,落入重器物轻文化的境地。”在他看来,为文物估价几乎是一件不可能完成的事情。“你参照的是什么?朝代不同、类型不同,你如何估值?”最让他啼笑皆非的是,有些物件被鉴定出的价格竟然精确到几角几分。
“不估价,没有怦然心动的数字,观众还会紧盯着电视看吗?”一位不愿具名的鉴宝节目制片人向记者大吐苦水,“只有价钱才能拨动观众心底的那根弦,为了收视率,必须这么做。”文化学者张颐武认为,作为一档电视节目,“鉴宝”无疑也会打上诸如“观赏性”和“戏剧性”这样的电视烙印。“如果娱乐性太强,文化引导就会变弱。尤其是如果有意制造噱头,过分强调藏品的价格,导向就偏离了”。在电视文化学研究学者苗棣看来,不少鉴宝栏目都被安排在重要时段和主流频道,理应肩负起传播器物所承载的文化信息的职能,否则只能流于低俗。“只希望观众不要太当真,千万不可把虚拟当作真实”。
“估价大多是应对方要求给出一个参考值,我想不会有人把专家的估值作为市场的成交价。”全国农业展览馆研究员贾文忠说。尽管反对为藏品贴价签,但在谈及专家为“金缕玉衣”估价24亿元时,焦晋林认为:“专家估价环节属于委托代理关系,而银行据此贷款属于经济合同关系,二者不应该被捆绑在一起说是道非。”毕业于北京大学考古专业的他后来选择自修法律,就是想让自己有能力理清其中复杂的法律关系。
在不少国家,鉴宝纯属做公益,不向咨询者收取任何费用。但在国内,几乎没有免费的午餐,无论是上电视的专家,还是接私活的,收取鉴定费从几千元到数万元不等。“收费本身属于双方约定,除非与人串通、主观故意给出与事实不符的鉴定结果,它并不构成犯罪。”岳成律师事务所主任岳成说。“收费可以,但你得说实话。真专家们为何敢作伪鉴定?根源在于出具者除了名声可能受损外,几乎不受其他约束。”金瑞国提议建立文物鉴定诚信记录体系,将鉴定机构定期报送的鉴定记录作为其申请换发《许可证》的必要条件。
三问:对赝品能否“一砸了之”?
“砸它!砸它!该砸!”在观众的起哄声中,王刚手执紫金锤砸向已被证伪的“宝物”,瞬间,完好的藏品化身碎片,人们报以热烈掌声。
在不少鉴宝节目中,“砸宝”是最“激动人心”的时刻。焦晋林明确反对这种简单粗暴的方式。“草率砸掉,缺乏对文物应有的尊重。”
有人会说,自己的宝贝已被鉴定为赝品,总可以砸了吧。焦晋林认为也不成,“人们对事物的认识都有一个渐进的过程,你怎么能保证今天的鉴定结果就是最接近真实的?”他举例说,当年被命名为“司马戊大方鼎”的器物后来更名为“后母戊鼎”,就是因为研究者有了新的发现。
尤其让他不能容忍的是那些打着“出土文物”幌子的藏品,竟然也加入到“砸宝”行列,尽管其中有不少是冲着抬高价钱来冒充的。据焦晋林介绍,个人在向文物管理部门报备文物相关信息后,可以拥有文物的所有权,但同时也肩负起保护、传承的义务。“即使你已经签下‘生死文书’,‘砸宝’也是无效甚至违法的,你无权对拥有的文物自行处置”。
“假货该砸,太害人!”王立军给记者讲了一桩凄惨的故事。某人一辈子清贫,唯一爱好就是到古玩市场“捡漏”,临终时,他告诉妻子,那些藏品没一千万不要出手,而当其妻找人鉴定时,才发现没一件真品。“砸赝品不知惊醒了多少梦中人”。不过也有专家认为,中国自古就有仿制前朝的惯例,比如,明朝仿宋朝、清朝仿明朝的瓷器,后世书画家仿前朝名家书画作品的更比比皆是。从艺术性上来说,某些赝品同样具有较高的艺术价值,有的赝品属于收藏者几代家传,上面凝聚着浓厚亲情。“一砸了之,可以视为在获悉不能挣大钱后的冷漠宣泄。”一位电视文化学者说。
“盛世收藏、收藏盛世”常被鉴宝节目制片人和主持人挂在嘴边。“其实这话重点不在收藏活动本身,而在于通过收藏满足人的精神需求。”《谁在收藏中国》一书的作者、文化学者吴树认为,现如今穷人指望淘宝一夜暴富,富人指望艺术品投资,获取巨额收益。“国人收藏精神的物化,必然带来一砸了之的破坏行为”。
四问:高科技能拯救肉眼吗?
短短数分钟里,嘉宾、专家环绕摆放在桌面上的藏品走一圈,有的会拿起来瞧瞧、嗅嗅;有的则全凭目测,并不上手。
数据显示,2010年中国艺术品市场全年总成交额达到573亿元人民币,已经超过英国,首次成为全球第二大艺术品市场。与漂亮的数据相比,国内文物鉴定手段却相当落后,民间文物鉴定仍停留在靠人的眼、耳、手等感觉器官望、闻、问、切的阶段。有学者笑言,目前文物鉴定技术还停留在“新石器时代”。“高科技制假”对“低科技鉴定”构成了巨大威胁。
北京古玩城文物修复中心实验室首席科技顾问关海森,是国内文物鉴定领域较早引入高科技手段的专家之一。“现阶段,单凭陶瓷的‘长相’来鉴定文物真伪已经捉襟见肘。”他介绍说,“每件古物都有不可摹拟的因素,它往往记录着穿越时空的不少信息。我的仪器就是要通过采集这些信息分析出诸多结果。”相比十年前发明的40倍带光源的便携式显微镜,如今老关手中的仪器早已升级换代,包括热释光剂量仪、LIBS激光诱导等离子体光谱分析仪等。前者能通过测量陶瓷最后一次热释光现象的年代精确检测其烧制年代,后者可以测出元素的化合价,根据这一点能辨别出送检物品表面是否涂有新添加的“化妆品”。
除了仪器,关海森还有另一个“武器”——全国第一家真假文物古玩对比标本库。它也是关海森这些年打假历程中的经验总结,赝品的配料、成分等是关海森重要的参考数据。不过,关海森也指出,单纯依靠“高科技鉴定”还不能完全解决文物鉴定中的所有问题。原因有二。其一,各种无损检测方式都需要先进设备和庞大的数据库,对于数据库中未涵盖的内容,检测形同虚设;另一方面,仪器检测结果给出的只是物理分析后的成分列表,诸如文物在艺术、市场方面的价值,还需要专家利用文史知识及“肉眼”加以综合鉴定。
记者手记
鉴宝的复杂与不复杂
“这个问题很复杂啊。”采访过程中,记者常听到对方如此感叹。鉴宝,顾名思义,就是鉴定“宝贝”的成色。无论单纯依靠眼力,还是借助科技手段,它理应都只是一项技术活。俗语说得好,“难者不会,会者不难。”再高难度的技能,掌握后就不算难事,何况鉴宝算不上有多高的技术含量,业界不少行家里手都是半路出家。
看来这个“复杂”比较少地出在技术层面。剔除掉“物”的因素,剩下的就是人的因素了。审视鉴宝活动各个环节,涉及的“人”不外乎藏品持有者、鉴宝者和相关行业管理方,他们共同构成收藏的“江湖”。“要不这样,我就不说啥了吧。”记者通过熟人联系过好几个受访者,对方要么以时机不成熟为由婉拒,要么听闻是记者便直接挂断电话。一些曾经“语必惊人”的文化学者,也选择了谨慎回应,几乎听不到个性化的声音。“你想听到的,恰恰是人家最不想说或者不能说的,人家只能回避了。”笑言与鉴宝无直接瓜葛的文物法研究学者焦晋林也不愿多谈鉴宝本身的话题。
在收藏界,鉴宝者因分属系统内外,有专家、行家的称谓之别,容易为大众接受、认可的文博系统内专家不允许公开给社会上的藏品做鉴定,而行动自由,掌握技能的圈内玩家、行家又极力想获得社会认可。不论谁瞧不起谁,其实,他们都是鉴宝的重要执行方,都难以置身事外。这是复杂之一。
再来看收藏者,据说国内有好几千万。不少人参与其中的目的很明确,就是想升值赚钱。谁不想自己的藏品被鉴定为真,被标注一个好价钱呢?既然有此需求,鉴宝者索取费用就变得理所当然,而收人钱财,难免“嘴短”,伪的说成真的,无处不真品,生意则源源不断。互相利用的双方构成了复杂之二。
“收藏热”必然导致对鉴定的需求旺盛,而事实上,拥有最大专家资源的国有博物馆由于政策、观念等因素制约,尚不能为民间收藏提供鉴定服务。“偷偷摸摸”接私活的;中介不具备资质胡乱出证书的,全活跃起来。更糟糕的是,目前鉴定机构都由工商部门批准,它只考虑是否具有开张的资质,而知晓其是否有经营能力的文物部门却没有审批权。此为复杂之三。
很显然,收藏的复杂往往与各方面的利益纠缠在一起。“收藏并不意味着就要交易,收藏对象也绝不仅仅是文物。”在焦晋林眼里,收藏反而是简单的,无论是准备投身收藏还是探讨收藏的,都应该厘清一些最基本的认识。而人为造成种种复杂的收藏界,倒是应该认真反思一下了,毕竟,文物不是大白菜。
【延伸阅读】
鉴宝领域著名纠纷案例
田黄石事件
2004年9月11日,央视《鉴宝》栏目,专家对天津藏友朱廷哲提供的一方“清代寿山橘皮田黄冻印石”进行鉴定估价,当时现场鉴定专家是天津市藏石学会会长靳志忠,他给这方寿山田黄冻印石开出了180万元的高价。节目播出后,很快就有观众在天津人民美术出版社2003年5月出版的《田黄石鉴赏与收藏》一书中发现,该书刊有一件与《鉴宝》栏目中质地、形状、印记相同的田黄印石,而该宝物的持有人正是靳志忠。靳志忠后来承认,出现在那期《鉴宝》栏目中的田黄冻印石和书里的那方是同一件,不过物件并不归自己所有。此后,靳志忠从公众视线中销声匿迹。
青铜镜事件
2007年初,央视《艺术品投资》栏目和江苏省丹阳市人民政府联合举办“2007民间寻宝记——走进丹阳”。其间,一面据称曾被陈逸飞等人出价100万美元的战国青铜镜,在礼仪小姐展示时不慎摔落在地,当场碎裂。
后来,据专家披露,那面铜镜其实并不为包括他在内的专家看好,只因铜镜所有人陈凤九另外还收藏了几面有价值的铜镜,所以才破例让那面铜镜登台亮相。至于铜镜值100万美元的说法,是陈凤九的一个朋友说的,并不可信。铜镜被摔碎后,央视工作人员和现场专家立刻对铜镜进行了更为慎重的鉴定,并将实际价值跟陈凤九进行了沟通,最后,陈凤九也同意不再追究此事。只是,公众再也无从知晓破碎铜镜的实际价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