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见到孙大为的“广播体操系列”是在四年前。
一个阳光明媚的午后，春雪刚刚融化不久。那个破旧的、显然是租用的画室外，樱桃树的枝条还秃着，却已能感觉到空气中弥漫着萌动、新生的气息。
作为同龄人，对“广播体操”这样的元素绝不陌生，对这种师源于学院、浸染于西洋的技法特征也不陌生。因此，会想当然地以为在画布上能轻易找到与作者对话的途径。可当我久久流连于这些画作面前、不忍离去时，才忽然意识到与它们之间的距离其实很远。
那以后，又在几次画展上见到同一系列的其他几幅画作，稍有变化，但神韵依旧。有意思的是，越是反复阅读，反令我与它们的距离感越发强烈。这让我有了一种久违的兴奋和愉悦，就像多年的抑郁症患者忽然见到了一个青翠的早晨。
那一段所谓“群体记忆”，几乎成了中国当代绘画最初、也是持久的养料，司空见惯。但“广播体操”系列带给我的距离感，却没有让我陷入沉闷和腻烦。主题人物无论形体还是精神气质都没有畸变——既看不到狂躁、愤怒、狰狞，也没有沮丧、郁悒和绝望。相反，作者的笔触不甚着力，人物平和、中庸，连看似大胆的色彩运用背后，也能清晰感觉到某种基于淡定、甚至是妥协的价值观。这对一个长年旅居海外的归侨作者来说，难能可贵。因为我们难以想象，如今他站在一片苍凉的废墟之上，应该（或者说是能够）以怎样的心境去回望几乎整个民族都发誓要远离的一段记忆？
惊喜在持续。
四年后，“广播体操”系列以面目全非的剪纸风格再次呈现在我眼前时，我感受到的则是另一种震惊。听上去，它更像是一种简单的题材拓展，并无多少新意。可细看画作后，才逐渐领悟到，这种看似更平面、更缺乏色彩和细节表现力的载体，却赋予“广播体操”以出乎意料的震撼力。在“剪纸”上，褪却了背景、色彩、透视，却为阅读提供了更多可能和更大的空间。折叠、剪裁、再展开，这几乎就是人类书写自己历史的写照。或许，留下的是浮光掠影，被剪掉的才是历史的真实。但是，我们必须学会忽略，否则，内心的沉重反倒会阻碍我们发现真相，背负着谎言，迷失在自己设下的圈套里。
从最初看到的高逾两米的“冲拳运动”，到眼前这些几乎能镶到“镜”框里的“剪纸”，少了很多卖相，多了不少坚持。
多年来，仍对中国当代绘画抱持着耐心和期待的人愈发少了，资讯的兴趣也早已转向类似楼市般的拜金童话。根源之一，是有了一只叫做“市场”的巨臂，搬弄是非、兴风作浪，将绘画、认知、贪婪和欲望捏合成一丸离奇而神秘的猛药。能抵挡住这种“药力”、把持住内心追求的人不多，弥足珍贵。
“广播体操”是否还会变种、甚至是否还会存在下去，已显得不那么要紧。要紧的是能有更多人逃出“市场”的神掌，真正能还原绘画的独立品性和自由精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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