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世襄,号畅安,1914年生于北京,祖籍福建福州。小学、中学就读北京美国学校,燕京大学文学学士、硕士。曾任中国营造学社助理研究员,清理战时文物损失委员会平津区助理代表,故宫博物院古物馆科长、陈列部主任,中国音乐研究所副研究员,国家文物局中国文物研究所研究员,第六、七届全国政协委员。现任国家文物鉴定委员会委员,中央文史研究馆研究员。
编者按:10月8日,首届“上海2008华人收藏家大会”将在上海隆重举行,届时,中国当代华人收藏界、艺术界和投资界的高层人士都将出席。为了配合这次大会的举办,上海2008华人收藏家大会组委会对将要出席这次大会的收藏家、鉴赏家进行了系列访谈。这些受访者结合自己的收藏经历,从各个角度畅谈了自己对收藏的认识和收藏知识,是难得的“收藏经”,对广大收藏者尤其是初涉此道者颇多启迪。本报也参与其中,并从今日起系列报道此次华人收藏家大会名家访谈实录。首期报道将从中国著名收藏家王世襄老先生的访谈开始。
4月23日,在北京芳草地王老寓所里,华人收藏家大会石建邦、刘德媛采访了年已94岁高龄的中国著名收藏家王世襄老先生。在采访中,王老先生”由我得之,由我遣之”的崇高品质让人深深感动。
收藏之物:
“由我得之,由我遣之”
采访者:您收藏的家具如今都在上海博物馆,有没有“舍不得”的心情?
王世襄:没有。只要我对它进行过研究,获得了知识,归宿得当,能起作用,我不但舍得,而且会很高兴。当时,香港朋友庄先生和我商量,想要买我的家具之后捐赠给上博。于是,我提出了条件:你买我的家具必须全部给上博,自己一件也不能留。如同意,连收在《明式家具珍赏》的家具我一件也不留,全部出让。而且不讲价钱,你给多少是多少,只要够我买房迁出旧居。其实当时所得只有国际行情的十分之一,但我心安理得,认为给家具找到了一个安心的好去处。就这样,搜集了40年的79件家具全部进了上博。这79件中有明代的牡丹纹紫檀大椅,是举世知名的精品。在《明式家具珍赏》中只用了一件,出现过两次。按照我和庄先生的协议,我只需交出一把,可以自留三把,但我四把全交了。原因是四把明代精品放在一起,太难得了,我不愿拆散它们。四把椅子在我家中多年,从未按应用的格式摆出来过,到了上博可以舒舒服服地同时摆出来,它们终于得到了自已的安身之所,那多好啊!我对任何身外之物都抱“由我得之,由我遣之”的态度,只要从它那里获得过知识和欣赏的乐趣,就很满足了。物归其所,问心无愧,便是圆满的结局。想永久保存,连皇帝都办不到,妄想者岂非是大傻瓜!
采访者:《明式家具珍赏》成为中国改革开放以来在海内外具影响力的文物图集,先后有中、英、法、德等九个版本问世,备受海内外学者推崇,您是甚么时候开始研究家具的?
王世襄:40年代初,在四川宜宾李庄,也就是在中国营造学社工作的时候,我经常阅读有关建筑的古籍,对《营造法式》和清代则例的装修及家具产生了兴趣。后来,又读到德国人艾克著的《中国花梨家具图考》。我认为中国家具中国人自己不能不研究,就暗暗立下赶超的志愿。之后四十余年,搜集与研究同步并进,除文革期间外,即使在极端困难的情况下也没有终止过,直到1985年出版第一部著作——《明式家具珍赏》。
收藏逸事:
一对杌凳先后看了20次,最终涨了20倍
采访者:您现在还写有关家具的文章吗?
王世襄:我现在已经很少写这样的文章了,承认自己落后了,不懂了,如果想写必须重新调查、学习。一是近年来有很多从东南亚进口的木材,有的品种根本没有见过,连木材的形态色泽都不了解,做成家具就更说不清了。二是由于古旧家具的升值,仿制修配,不惜工本,发明了不少新方法,甚至连新科技都用上了。制作者们讳莫如深,严格保密,不下功夫搞好关系,无从得知。三是当年编写家具书,除自有者外,他人所藏的也都经过仔细过目。近年中外各地,藏者大增,自然有不少品种、造型为我过去所未见。如想增补,首先须审查实物,看有无修配改造。家具散在各地,很难如愿。如想使用照片,又涉及版权问题,困难更多。如何才能使自己跟上时代的发展,我知道应当怎样去做,只是九十衰翁,心有余而力不足了。还有当年《珍赏》、《研究》两书,线图有数百幅之多,皆出老伴荃猷之手。她已先我而去,今后还有谁能为我制图呢?最近写了一篇关于超长的铁梨大供桌文章。该物件十分罕见,曾求一位内行朋友去广州为我仔细观察了两次,查明没有修配改造过,是“原来头”(家具行术语,即未修补过),才敢动笔。可见我现在要写篇家具文章多么不容易。
采访者:能说说家具收藏过程中的逸事吗?
王世襄:20世纪50年代初,我在通州一个回民老太太家看到一对杌凳,非常喜欢。可惜藤编软屉已破裂,但没有伤筋动骨。我要买,老太太说:“我儿子要卖20元,打鼓的只给15元,所以没卖成。”我掏出20元钱,老太太说:“价钱够也得我儿子回来办,不然他会埋怨我。”我等到天黑还不见他儿子进门,只好骑车回北京,准备过两三天再来。不料两天之后在东四牌楼挂货铺门口看见打鼓的王四。王四坐在那对杌凳上。我问他要多少钱,他说“40元”。我说:“我要了。”恰好那天忘记带钱包。待我取钱马上返回,杌凳已被红桥经营硬木材料的梁家兄弟买走了。自此以后,我常去梁家。兄弟二人,每人一具,就是不卖。我问是否等修好再卖。回答说:“不,不修了,就这样拿它当面盆架用了。”我眼看着搪瓷盆放在略具马鞍形的弯枨上,袖手无策,心中焦急。后来一年多的日子里,我先后去了20次,最后花了400元才买到手,恰好是通州老太太要价的20倍。
采访者:为什么您爱说自己不是收藏家?
王世襄:收藏不单靠眼力、靠自己爱好,钱财对收藏也十分重要,我的家庭背景和个人经历,说明我根本不具备收藏家的条件。长物可能很珍贵,也可能只是一把破笤帚,我的长物多接近后者。这些长物,有的或许有研究价值,有的或许有欣赏价值,但未必有经济价值。所以我从来不承认自己是收藏家。
收藏感悟:
不在据有事物,而在观察赏析
采访者:您是如何琢磨一件东西的?
王世襄:有四个步骤:一、凭直觉;二,见实物,把真实的东西拿在手里面把玩、体会,获得感性体验;三、搞清楚实物是怎么制造出来的,看清楚其机理和内部构造;四、研读相关文献。
采访者:您的收藏之道是什么?
王世襄:我没有收藏书画,没有收藏瓷器,没有收藏玉器,更没有收藏青铜器,因经济所限,对这些都不敢问津。只是用几元或一二十元的价格,掇拾于摊肆,访寻于旧家,人舍我取,微不足道。我过去只买些人舍我取的长物,通过它们来了解传统制作工艺;辨正文物之名称;或是坐对琴案,随手抚弄以赏其妙音;或是偶尔把玩,藉以获得片刻清娱。在浩劫中目睹辇载而去,当时我能坦然处之,未尝有动于衷。由此顿悟人生价值,不在据有事物,而在观察赏析,有所发现,有所会心,使之上升成为知识,有助文化研究与发展。这是我多年来坚守自珍,孜孜以求的。